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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吃什麼 白漁 4226 字 6個月前

寡婦,肚子裡還有個遺腹子,一時半會兒再嫁也不可能,若是生了兒子,多半還是要留在卿家的。七哥剛定親,女家還等著他們得空把聘禮送上去,兩家定日子,東拖西拖也不是辦法。

離夏收還有好幾個月,剛春種完,家裡多的一點兒也拿不出來,江裡的東西得看運氣,小魚小蝦賣不出大價錢。卿老爹坐在寨子崖坎上想了一晚上,決定叫卿老七把親退掉。“大丈夫何患無妻。”他也是三十來歲才娶到媳婦,女家再怎麼難得,最要緊的還是先把眼前這個坎兒過去。

家裡喪氣,卿紅梅把包裹一收拾,拍桌子往外走,隻跟他爹說親事不用退,三五日,她把銀子找回來。

卿家小娘子的名頭誰不知道,兄弟們隻覺得自己豬腦子,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能搞得到錢,但妹妹聰明,都仰著她。她出門,大嫂塞了七八張餅子,姑娘家知道姑娘家的苦,怕她做傻事,再四叮囑了才放她走。

卿紅梅能乾,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叫她憑空變錢,她變不出來。天老爺給她挖個坑,底下放著銀錢,往下跳,人進去,錢出來,躺在坑裡等死——秦方那時候媳婦死了三年,留下個七八歲的兒子,他爹秦繼業想分家,怕大兒老實愚鈍,操持不住家業,到處給他找續弦,是有名的鰥夫。

小娘子大大方方地拿著自己生辰八字敲了秦繼業的家門,開門的是秦方那個後來就沒回過家的大兒秦壽。

她一點兒不怯,進屋就說:“我要找秦老丈。”

秦繼業那會兒四十來歲,正在家裡,看著她隻覺稀奇,問:“什麼人來找我?我跟你不認識,小娘子好大的膽子。”

卿紅梅攤開生辰,大喇喇往他麵前一跪,道:“兒媳婦給公公見禮。陽和鎮上說媒的李張氏,不知秦老丈知不知道,我是她外孫女。算是承了外租家的業,今天來給自己說媒。”

秦繼業看一眼那名帖,上麵連她和秦方的八字都算完了,笑:“你說說,我為什麼要找你當兒媳?”

“老丈爺要分家,大家夥都知道。您大兒子老實,小兒子聰明,兩個都是勤快能乾的好手。這家要平著分,不出十年,小郎君家裡必定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大郎君怕是逢上年歲不好就要垮一截,到老不知手上能剩幾塊田。何況您這孫子的外祖家,是個強勢的,死了的娘也沒少偷著拿著幫襯舅子,將來他爺兒倆,還不知道被舅家欺負成什麼樣。可這家要是分得不勻稱,您心裡也過不去,憂心大郎君,又疼愛小郎君。所以四處給大浪找續弦,想要個能乾媳婦,不論出身,幫著秦方秦大爺持家。是不是?”

秦繼業點點頭:“你倒是知道得多。”

卿紅梅笑道:“我是同興寨上卿家的人,老丈爺往河邊一打聽就知道我名聲。我有底氣,不怕跟您說實話,未嫁的姑娘,配您家大郎君綽綽有餘,算我屈就。”

秦繼業點點那名帖,道:“好啊,你既然自己上門來做媒,這樣的好事落在我身上,那總得有個由頭,你要什麼?”

卿紅梅伸出手去,比了個“二”:“我剛死了二哥,家裡嫂子帶著遺腹子,日子難過,七哥要成親,女家聘禮還沒給。問老丈爺要紋銀二十兩作聘禮,我錢給父兄,就當還了恩,今天開始生死都是秦家人,和娘家斷絕關係,乾乾淨淨。另外,秦大爺的這份家產,我對天立誓,也給您留文書,咱們簽字畫押,講個明白,我伺候秦大爺到死,他手上的東西隻多不少——隻一件,將來不管我生兒生女,家裡的事,我當家做主說了算。”

秦繼業看她一眼,笑道:“行,你這是跟我上門做生意來了。”

他又道:“你為你幾個哥哥做這麼一件大事,可見跟你哥哥是好的。那我怎麼信你,等我撒手沒了,不會搶了我家的田產,去補貼你的窮親戚?”

卿紅梅自道:“人都說‘長兄如父’,我兩個哥哥一個看著我長大,一個跟我年歲相同,關係好。兄妹間沒齟齬,他們吃苦,我就當賣身還恩。又不是生養的爹娘,還了恩就是兩清。我幫您持著這個家,我是半個爺,家裡全論我做主。既然在這邊是有吃有喝,不愁生計,何苦倒貼著去養他們,將來再有什麼,我是個癟了氣的老菜梆子,還能上哪兒去?”

秦繼業道:“你倒是實誠。”

“您是見過世麵的人,我沒膽子跟您扯謊話。”

他把八字拍在桌子上,眼中甚是滿意:“就你這嘴皮子,走街串巷說媒的見了都要慚愧。行,行,我叫人去問一問,看一看,你是不是當得起這個家,拿得住這二十兩銀子。”

秦家分六房,秦繼業最大,隨便找了個子侄到陽和鎮去問,卿紅梅早料得結局,也沒走,自己提著包裹在村口土地廟裡住。

她的名頭響當當,河邊誰不知道?秦繼業看這個半路送來的媳婦越看越滿意,彆人到死路上沒處走,真心實意來求,不怕裡麵有貓膩。他爽快封了二十兩銀子,還從自己那個金庫裡抓了一把碎銀當賞,給了卿紅梅,叫她回去跟父兄說清楚,免得回頭來鬨,說秦家綁人。這邊斷乾淨,講明白,續弦的兒媳做不得大禮,還是給她備個紅花轎,抬進家裡。

卿娘子兩手空空一雙腿出去,抱著一匣銀子坐在花轎裡回來,同興寨的人都出來看熱鬨。她坦蕩蕩地進了屋,家裡人圍成一團問東問西,怕她受了欺負,卿紅梅把錢往桌上一放,自己一文沒留,笑道:“二十五兩。二哥的後事還是正經辦一場,兄弟們拿出來的錢,咱們各家歸各家,剩下的七哥成親得花,再有多的就看爹吩咐,要留要分,不關我的事。”

她話不多,不想久留,放完錢,行李也不收,隻從妝奩裡拿走一支她娘留下的銀簪子。

“我幫了秦家老丈的大忙,換得銀錢。家人一場,這二十五兩銀子,咱們就當兩清。爹和哥哥也不要來問,也不要來找。隻管我這個人是當初就從崖上翻下去摔死了。”

卿家沒分家,當家的是爹,可真說起來,能管事的是卿八娘。她說完就走,兄弟們急著追,院門還沒出去,卿紅梅輕飄飄看回去一眼,眾人都給她嚇在原地。

花轎敲鑼打鼓地抬著新婦回花廟村,卿家人沒人敢上門打擾,到秦繼業死了四五年,才敢在偶爾路過的時候,給彼時已成了“卿嬸”的卿紅梅送些雞鴨。她守信,一概不收,叫人拿回去,三五回下來,真就再沒有一點兒牽連。

世上最難做的,就是後娘。

秦繼業不喜秦壽,一來,覺得他偏心舅家,跟舅舅關係好。二來,先媳婦又是因為生孩子得了病,他覺得秦壽不吉利。先媳婦拖拖治治,到底是病死了,死之前上吐下瀉,吃不進東西,成日嚷著要尋死,抬進棺材裡的時候,比紙還輕。更是因著這個娘,而愈發惡著秦壽。

厭惡歸厭惡,打斷骨頭連著筋,還是一條血脈上的親孫子,秦壽該有的一點不少。卿紅梅嫁過來的時候,秦大剛剛和哥哥換了身份,才從外公家回來。她那時候還小,兩三歲的年紀,不懂這其中的關竅。

秦壽話不多,卿紅梅懷了胎之後話更少,成日在外麵野著不回家,秦繼業罵幾句,他就跑到舅舅家去。一個村的人,誰不知道這裡麵的事?隻是不敢說道秦繼業,於是就講得閒話來,說是後娘欺負的。

任你是翻天的龍,到了地頭蛇的盤口上,也得低三分頭。何況秦繼業樂得看有人背自己這口鍋,上麵有個天王老子壓著,卿紅梅剛嫁到花廟村那幾年,日子過得不算太舒坦,真就是有吃有喝,不怕餓死罷了。

到秦繼業摔了一跤,癱在床上,老頭要麵子,自己吸炭火死了。那時候秦福已經十歲,秦壽剛說了親,秦大正是半大孩子。

秦福和秦大玩得好,老頭眼裡這個死了一次,癡癡傻傻突然變好了的孫子,才是他親孫子,連帶著卿嬸生的這個小孫子,都看著順眼許多。撒手之前留了信,家業都留給秦福,秦壽自己看本事。

他這句話是殺人的刀,農家誰能天天看著孩子的?秦壽哪天把秦福推到河裡去淹死,怕都沒人能知道。卿紅梅上麵沒了老頭子,現出那些在同興寨的本事來,隻對秦壽多幾個心。秦正夫妻知道她處境難,叫秦大天天去哪兒都把秦福拴上一道,不叫她堂弟跑出眼睛外去。如此,到第二年,秦正夫妻又商量著,把家裡多的幾畝地勻給秦方一些——秦老大那時愛喝了酒跟人在村口賭骰子,輸出去好幾畝地。本意是叫秦壽拿他爺爺留給他家的,秦福就收這幾畝送過來的地。+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卿紅梅不管他,冷眼看他玩,輸得隻剩河邊那一塊田的時候,才露出那治得了家的能耐。秦方在家裡給罵得頭也抬不起來,他媳婦跟他玩骰子,他輸得褲子都脫完,數九寒冬,堂屋裡跪在他爹牌位前跪了一晚上。

第二天嬸子上陣,把輸出去的都贏回來,贏了也不要地,全都折成錢,她自己拿回家,用鐵匣子鎖了,說是存給秦福娶媳婦的錢。親爹靠不住,自然就得看娘的。

錢既然是她贏回來的,就沒秦壽的份,你叫他去搶河邊那塊破泥地,他也要臉。秦正夫妻送給秦福的,那歸秦福,他要搶,說不過去。成了親,他自己呆著沒趣,半夜裡領著媳婦,偷出他爹那點兒私房銀子,遠走了。

花廟村這才當真知道了她的厲害。

卿紅梅念著秦正家的好,本是要把送過來的這些地還回去的,秦正不肯收,隻叫她往後無論如何,多多幫襯秦大。秦繼業救了急,雖說是趁人之危,但她也好生伺候老頭子到死,沒說半點不是。何況秦正夫妻是雪中送炭。沒有秦大成天把秦福看著,還不知要鬨出什麼兄弟鬩牆的笑話。

卿紅梅記恩,一記三十年,五十六歲頭上死的時候,秦福的大兒子都有秦大當年的年紀了。

兒孫給她送終,老太太咽氣前氣色看著比柳舒還好,抓著大孫子問秦安:“這麼大個兒子真不要啊?真的,你彆跟嬸嬸客氣,沒有你爹娘,哪有我?這個孫子送你當兒子,給你和小舒養老送終的。秦福敢不同意,我半夜裡回來都要打斷他的腿。”

秦安笑道:“真不要。難道阿福和侄兒侄女,不給我和阿舒養老的嗎?”

卿紅梅笑一聲,拍拍她:“行吧。那我走了,下去給你娘帶個平安,我算是對得起她的托,把你這個小東西,拉扯到這個歲數了。”

“糟心糟心,下輩子老娘做個豬玀,都不來做人咯。秦福,滾過來!”

她中氣十足地還罵了秦福兩句,自己躺下來,蓋上被子,眼睛一閉,如來時一樣,瀟瀟灑灑地走了。

前塵不論,往事儘去。

死了的卿紅梅是花廟村裡一掊黃土,活著的卿紅梅是z大民俗學教授,能開班帶研究生的那種。z大著名招牌之一,每年慕名前來圍觀她能用十五種方言罵人的學生不在少數,外校蹭課的都能帶來小吃街上旅館半年的收入。

她今天有兩節本科生的大課,人還沒出教師公寓,就收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