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曦有些意外地看著容景思。
容景思想了想,又道:“隻是那兩位婢女十分可疑,既然說出景謙的名字,想來景謙與此事確有瓜葛,無論如何,一切還是要等大理寺那邊問出個所以然來,再下定論。”
皇帝不語,疲憊而深沉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最終他閉上眼,擺了擺手:“行了,都回去歇著吧……景睿,常曦,你們二人留下。”
容景睿與容常曦趕緊應了一聲,其他人起身行禮離開,走之前,容景思給了容常曦一個滿含暗示的眼神,容常曦衝他頷首,表示自己絕不會胡亂說話。
皇帝大約是太過疲乏,也未強撐再坐在大殿之中,而是由何公公攙扶著回了寢宮,半倚在軟塌上,容常曦看著隻覺得心酸不已,她吸了吸鼻子,握著皇帝的手,輕聲道:“父皇,無論此事究竟如何,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您身子不適,千萬不可太費心神……”
皇帝拍了拍容常曦的手,閉上眼睛,聲音也輕了許多:“常曦,你向來咋呼,方才怎麼什麼也不說?”
“我同景謙,先前是仇敵,後來又關係極好,我……”容常曦猶豫地說,“我說什麼,似乎都不對。”
“常曦長大了。”皇帝笑了笑,“什麼話說出來之前,還曉得先過一遍腦子了?”
容常曦撒嬌道:“我早就長大啦。”
皇帝點點頭,又看著容景睿,道:“景睿,你與景謙,似乎一直走的很近。”
容常曦看向容景睿,心也跟著怦怦跳了起來——難道父皇留下容景睿,是來興師問罪的?
難道父皇……心中也認為容景謙是有罪的?
容景睿卻沒有什麼猶豫,點頭道:“回父皇,我與景謙確實從他入宮後便十分交好。”
“景謙性子有些冷淡,你也不是個話多的,你們兩人,如何熟悉起來的?”皇帝道。
這一點容常曦也略有好奇,她看向容景睿,容景睿卻顯得有些猶豫。
皇帝道:“怎麼了?算一算,已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容景睿又思索了片刻,還是道:“既然父皇詢問,兒臣不敢隱瞞,彼時景謙才入宮,我又重疾纏身,極少去上書房,有一回去了,終於見到他,卻見他身上有不少傷口。”
容常曦心頭咯噔一下。
難怪容景睿不肯說。
那時容景謙回宮,沒少受容景興容景昊的欺負……
皇帝淡淡道:“嗯。”
見父皇沒什麼反應,容景睿便繼續道:“我疑惑地詢問他發生何事,他卻不肯同我講話,我便讓人去拿了個金瘡藥給他,他也不肯接,先生一走,他便也跟著跑了。我隻好差人送了金瘡藥去允泰殿。”
容常曦心說那時候容景謙極其古怪,對宮內的一切充滿懷疑,周圍的皇子們對他要麼就是欺負要麼是視而不見,容景睿忽然這樣,他會跑也是正常的。
“結果第二日,他自己來了澤泰殿。”容景睿好笑道,“也不差使下人,就這麼過來了,將金瘡藥還我,說是用不著,我去拉他,給他上藥,他本來又想跑,但大約是見我腿腳不便,那輪椅還被扯著往外滾,最後到底也沒跑,由著我給他上了藥……我問他傷哪裡來的,他隻說是自己摔的,我起初也並未懷疑,但後來沒過多久我去上書房,他身上又添了新傷,我便曉得不太對勁……”
容常曦頭垂著,都不好意思抬起來了。
容景睿道:“但我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又把他扯去了澤泰殿給他上藥,又說我悶得慌,希望有人可以常來陪我聊天,他聽了以後,嘴上不說,但確實來的頻繁了一些,雖然他還是不大愛說話,但這一來二去的,我們便熟悉起來了。”
最後他望著皇帝,很陳懇地道:“父皇,您方才說景謙性子冷淡,我卻覺得並非如此。景謙隻是怕生,也有些不善言辭,加之那時初入宮,對一切都很陌生,又……並未受到歡迎,日子久了,性子自是越來越內斂了。但他本質心善,或許這麼說不太恰當,但他幾乎可以說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後來無論我有何事,向他提一嘴,他便會記在心上,此前那合坦女子,也是景謙從中牽線,才讓平良縣主帶入宮中的……”
容常曦覺得十分奇妙。
容景睿嘴裡的容景謙,和她所看到的容景謙,幾乎是兩個人。
怕生,不善言辭,本質心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可一定要說的話,似乎也能對的上一些,譬如容景謙之前怎麼樣也不肯理她,可認為她替自己擋了一劍後,便又對她的態度全然不同。
她還曾思考過為何容景謙會對容景睿那麼照顧,甚至認為是容景謙想巴結人卻找錯了對象,誰知道僅僅是因為一個金瘡藥。
她聽到容景睿還在說——他像是害怕自己說的少了,不足以表達容景謙有多好,多麼不可能去殺害容景祺一般,話比平日裡多了許多。
“何況景祺同景謙,關係算不得好,卻也並沒有大的矛盾……”
這倒不是。
容常曦觀察著容景睿的表情,見他神色不似作偽,便猜到隻怕那些宮中明裡暗裡的鬥爭,容景謙從未同容景睿說過,容景睿常年在澤泰殿裡修身養性,但其母淑妃如今已重新出來掌權,他本大可以利用一番,卻什麼也沒有同容景睿說……
容常曦心裡一動。
“依兒臣之見,景謙實質上,是一個很單純的人,隻要真心待他好,他便也會待人好,隻是表露的或許不那樣明顯……這樣的人,絕不至於會以毒/殺的方式殘/害/手/足。”
容景睿說了一大串話,終於停下,微微喘了口氣。
容常曦呆了呆,隻覺得這番話十分耳熟,不久之前馬車裡,容景思才這樣說她呢。
合著她和容景謙還有些相似之處?
才怪呢……
☆、沉香
容常曦隻覺得十分彆扭, 重新看向父皇,軟塌上的皇帝閉著眼, 也不知聽沒聽進去方才容景睿的長篇大論,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睜眼, 深思道:“朕知道了。”
容常曦以為問話就要到此為止了, 父皇又道:“常曦,你認為作為一個好皇帝, 最重要的是什麼?”
“啊?”容常曦沒料到自己也有被問到如此嚴肅的話題的一天,她呆了半響, 而後斬釘截鐵地道, “待自己的子女好!尤其是公主!”
皇帝又被她逗笑了:“嗯, 看來朕是個好皇帝了。”
“父皇是最最好的皇帝!”容常曦真心實意地說。
皇帝微笑著看向容景睿:“景睿,你覺得呢?好好答,彆學常曦, 胡說八道。”
容常曦吐了吐舌頭,容景睿認真地想了一會兒, 說:“仁。”
“是上下相親之仁,或是不忍之仁?”皇帝看著容景睿。
容景睿道:“兩者兼有之。”
“溫良者為仁,為政以德亦為仁……”皇帝依舊盯著他, 道,“景謙便是那溫良者麼?”
容景睿瞪大了眼睛,立刻拱手道:“兒臣絕無此意!”
容常曦聽的一知半解,但也曉得兩人此刻正在聊一件極大的事情。
半響, 皇帝才笑了笑:“景睿不必慌張,朕不過隨口一說。”
容景睿垂著頭,額上已有浮汗,容常曦知他身體不好,趕緊道:“父皇,我忽然想到,我方才並未說錯嘛!”
皇帝道:“嗯?”
“子民子民……不就是要把天下百姓當做自己的子孫嗎?”容常曦深深被自己的智慧給折服了,“所以我說,一個好皇帝,必然是愛自己的子孫的,一點也沒錯嘛。”
皇帝倒也認真思索了片刻,點點頭:“嗯,常曦說的不錯。你這是大智若愚。”+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我才不愚呢。”容常曦笑嘻嘻地道,“反正我知道,父皇是最好的皇帝。”
皇帝又輕笑起來,方才寢宮內幾乎可以說是可怖的氛圍逐漸淡了,皇帝輕輕打了哈欠,道:“好了,你們退下吧。”
容常曦點點頭,和容景睿一道行禮後便往外走。
才走過第一道屏風,容常曦便小聲道:“四皇兄,方才父皇問那個……是,是什麼意思?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容景睿不由得停下腳步,看著她,神色複雜地點了點頭。
容常曦莫名覺得身上有一股寒意,她搖了搖頭:“父皇還這麼年輕……”
容景睿歎道:“常曦,父皇如今龍體抱恙,會想這些,也是自然。”
“我不想聽這些。”容常曦重新抬腳往外走,步履匆忙,“我不在乎。大家都是父皇的孩子,無論如何……”
容景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常曦。”
容常曦到底是停住腳步,回頭看著他。
容景睿搖了搖頭,看著也十分傷感與疲憊:“我知你也不願見任何紛爭,但我們既生在帝王家,又如何能全身而退?無論你在宮中,還是嫁人離宮,這一戰倘若已開始,便沒有停下的可能……常曦,你終歸是要想清楚的。”
想清楚什麼?
應該支持誰麼?
無論是容景思,容景興,容景昊,容景謙,甚至容景祺……
她一直逃避的問題,到底還是被容景睿給點破了。
他們是兄弟,但也是對手,這場自他們出生便開始的拉鋸,到最後隻會有一個贏家。
正如前世,最後的贏家是容景謙,於是那些輸家的下場便都變得很慘烈。
這一世,容常曦想的是,既然容景謙的性子與上一世截然不同,那哪怕是容景謙當了皇帝也沒關係,其他皇兄橫豎都可以落個好下場的。
但其實她已經隱隱感覺到了——比上一世更強烈,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倘若動了爭奪之心,是不可能會滿足於所謂的“好下場”的。而勝利者,也不會那樣輕而易舉地將之前的爭鬥一筆揭過。
這場暴風雨,無論容常曦多麼想不聽不看不問,也終究是會落在她頭上的。
哪怕她嫁了人,她的夫君站在哪一邊,那麼她就也站在哪一邊,從很早之前開始,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實都包含暗示,隻是她裝作什麼都不懂,努力地想要在所有容景思和容景謙之間保持一個平衡。
但這個平衡能維持多久呢?
無論是這次吳丹雪的案子,方才父皇的問話,還是容景謙那古怪的身世……
容常曦僵了好一會兒,正要說話,她麵前的容景睿卻忽然變了臉色,有些不穩地轉身,努力快步地朝寢宮裡邊走去,容常曦一愣,立刻跟上。
到了裡頭,一切如常,父皇已眯著眼睡著了,何公公正替父皇蓋上被子,脫去靴子,而旁邊於公公正輕手輕腳地鉗起一根沉香木,放入香薰爐內。
見容景睿和容常曦匆忙回來,兩位公公都是滿臉莫名,容景睿走到何公公身邊,嗅了一下那香,臉色越發難看,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