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寧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是在說什麼鬼話。
長柏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可語氣卻帶著將多年秘密傾瀉而下的痛快暢意:
“師尊,您不知道吧?兩千年前,我傷了歸寧門中的魔族弟子,您說我犯了門規,要將我逐出去,我怕極了,怎樣求饒都不管用,這才謊稱自己是被弟弟占用了身體。
“您去找醫仙求證時,我用天龍族的禁書分離了自己的魂魄,這才瞞了過去,讓您信了我。
“從此之後,我若是控製不住自己做了蠢事,便全都推給弟弟,一個身體裡有一黑一白兩個魂魄,即便黑的那個做了錯事,你也隻會懲罰我,而不會將我趕出去。
“我的分魂術用了兩千年,我自己都快信了,師尊,為了留在你身邊,我快將自己弄成了個瘋子,而您呢?您竟然為保住傷害您,囚禁您,侮辱您的青琅,要趕我走?他有什麼好,值得您這麼護著他,值得您這樣作踐自己?!”
鳳寧從來沒想過長柏一體兩魂的身份竟然有問題,此刻瞧著幾欲瘋癲的長柏,整個人都怔住了。
就在這時,走廊外忽然傳來了爆炸式的歡呼。
“——魔君勝了,殿下勝了!”
……青琅……贏了?!
鳳寧愣了一下,幾乎快要忘記自己正身處複雜的境地,唇角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心中也長長鬆了一口氣。
長柏卻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麼可能,他們三個竟然失敗了,我明明讓他們拖著青琅就行,他們怎能……”
鳳寧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蹙眉問道:“你和他們三個是一夥的?”
“對,因為青琅該死!”
無名的風從長柏的身形中溢出,長柏重新提起了自己的寰天劍,懸在空中。
“既然他們敗了,那就隻能我來了,隻要青琅死了就好,隻要他死了,魔界就會重歸卑賤,六界都會重建秩序,您也會不再被蠱惑,隻要青琅死了就好,隻要他死了,您就能清醒過來,到時候您罰我也好,殺我也罷,弟子全都受著!”
話說完他便拿著自己的寰天劍,朝著那捆仙繩砍了下去!
鳳寧心中一驚,立刻拿出鳳羽長刀與他對陣。
可鳳羽長刀怎能與天帝的寰天劍抗衡?!
刀劍相對,鳳寧的手都被震得發疼。
再加上鳳寧昨日才被吸取了陽力,如今還沒調理好,竟有些不敵。
長柏無意與鳳寧糾纏,他隻想砍斷捆仙繩。
鳳寧隻能一步一步擋著他的攻擊。
可是捆仙繩太長,又在鳳寧的手腕上綁著,護住它太難,鳳寧額頭都漸漸滲出了汗。
他擊碎了長柏的流光甲,扼住了長柏的喉嚨,卻沒能阻止長柏在最後一刻將寰天劍拋入空中。
寰天劍似乎知道自己的任務是那根長長的捆仙繩。
寒光晃眼,它朝著捆仙繩直直砍去!
鳳寧目眥欲裂,卻忽然靈力衰竭,什麼法術都施展不出來。
寰天劍落下之前,鳳寧拚儘力氣,朝著地上那根捆仙繩撲了過去!
鳳寧將青琅的整條活筋都護在了身下。
而那寰天劍則插入他的脊背,穿透他的身體。
.
疼。
鳳寧此生都沒這麼疼過。
不,也是有的,五百年前他也痛入骨髓地疼過一次。
可仍不及現在。
寰天劍果真與眾不同,刺入身體的那一刻,每一寸的血肉都像是被吞噬燒壞了。
它怕是真的像傳說一樣能劈開銀河,斬碎日月。
鳳寧的身體漸漸沒了知覺,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鳳寧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快死。
他是上神,他本以為自己能活到天地毀滅的。
就算不能活那麼久,至少……至少也得活到鳳凰回來啊。
一抹淡淡的遺憾像是苦蓮般充盈了心臟。
他等了鳳凰六萬年,到底是沒能等到鳳凰回來。
而且……他還不知道昨晚青琅為什麼要生氣。
明明之前還好好的。
鳳寧忽然就想再撐一段時間。
也不用太久。
就一會會兒。
他現在身子好冷好冷,想要青琅抱抱他。
昨天青琅莫名其妙地對他說了難聽的話,他還有些生青琅的氣。
可如果青琅抱抱他,親親他,說聲對不起,他或許就能消氣了。
他雖然很生氣,但也是很好哄的。
……但青琅回來得好慢好慢。
就像是他等了六萬年,也沒等到鳳凰一樣,鳳寧到死,也沒等到青琅回來。
意識消亡的最後一刻,鳳寧緊緊地抓住了身下的活筋。
就好像在抓著青琅的手。
……還好啦。
他在心裡安慰自己說。
他雖然死了,但至少護住了青琅。
.
看見鳳寧被寰天劍刺穿,長柏撕心裂肺地吐出一口血來!
天地的寰天劍能斬活筋,能斬日月神輝,亦能斬鳳寧這個如今已變得徒有其名的上神。
血濺數尺,噴灑了滿牆,滿室。
可那些鮮血卻又沒有粘在牆壁上,而是像血蝶一樣飄落了下來,重新回歸到鳳寧的身體裡。
上神之尊,生不似旁人,死亦不似旁人。
上神即便是要死,也會死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餘汙。
那些血蝶重回到他的身體裡,他的臉色卻一點點變白了。
他的神色變得平淡下來,沒有痛苦,沒有表情,沒有血色。
他的身體變得沉重而冰冷。
像是一塊兒真正的石頭。
與此同時,外麵忽然烏雲聚攏,狂風驟起,落下道道驚雷閃電。
將天地都映白了。
第70章
青琅將那三人殺死,帶著一身血跡從結界裡出來的時候,青大槐簡直是目瞪口呆。
結界外的魔族眾人也是一片歡呼,四處奔報喜訊。
青大槐一把拉住他重孫子的手,從上到下摸了一遍,都沒摸到什麼致命的傷口,隻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和酒氣。
青大槐一直覺得自家重孫子是最厲害,最有天賦的,可青琅如今的能力卻依舊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忍不住問道:“小石頭,你都醉成那樣了,還入了他們的陷阱和陣法,怎麼還能贏得這麼輕鬆?”
“障眼術罷了,我並未醉。”青琅淡淡地說。
除此之外,他還覺得這兩日自己的修為又上升了一些,這才使他殺那三人殺得如此輕鬆。
……或許是憤怒使然。
青琅給自己施了個法術,清掉了渾身上下的血腥氣和酒氣。
青大槐反應了過來:“……你早知他們的計劃?”
青琅點點頭:“他們三人的計劃原本是明日,我隻是裝醉讓他們按捺不住,提前了而已。”
青大槐不解:“為什麼要提前?”
因為心中鬱悶,想提前殺人泄憤。
青琅垂下眼眸,沒說話。
青大槐沒再繼續問,隻覺得他重孫子現在真是大了,心思越發不好猜。
但他心裡還是很高興的,他笑著拍了拍青琅的肩,道:“你嚇死我了,我還真以為你會出事兒呢。”
“我得趕緊去告訴老鳳去,他快急死了。”青大槐走了兩步,便扭過頭看向站在原地的青琅,問道,“你不和我一起去嗎?鳳寧剛剛還擔心你擔心得不行。”
“不去。”青琅冷著臉往相反的方向走,“不想看見他。”
見鳳寧做什麼?
那人滿腦子都是他的鳳凰。
昨日他還親耳聽到那人用一種滿懷期待的語氣說:
“我已同人陷入愛河,也生出心來,鳳凰便該回來了。”
原來五百年過去了,他青琅仍舊是個墊腳石。↙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讓鳳凰回來的墊腳石。
一想到這兒,青琅便感覺整個心臟都收縮了起來,讓他幾乎要將自己的手骨捏斷了。
昨日聽到那話,他簡直都快氣瘋了,與此同時,心中還生出一種隱蔽的惡意來。
他不想讓鳳凰回來。
一想到鳳凰,青琅腦海裡就全是那個洞%e7%a9%b4,全都是那個石頭上,全都是那六萬年間鳳寧一筆一劃寫下的滿滿當當的思念。
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鳳凰若是回來了,鳳寧就會扔下他。
就像是扔掉一個無用的垃圾。
青琅想:
鳳寧或許是真的有些喜歡他,但也僅僅是喜歡而已。
鳳寧心中愛的,始終是那個鳳凰。
.
“轟隆隆!”
天空中忽然有道驚雷乍起,那聲音大得像是將天都被炸出了個窟窿,嚇了不少人渾身一顫。
連青大槐都心口莫名一跳,他順了順氣,然後看向那個廢棄陣法裡戰神的屍體,道:“……戰神隕落的天地之變果真不同一般。”
瓢潑大雨驟然傾下,珍珠般的雨點子砸到人的臉上。
青大槐施了個避雨術,可轉頭一瞧,卻發現他重孫子僵直地站在雨裡,摸著自己的心口,神色彷徨。
青大槐走過去,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發什麼呆?”
青琅抬頭看他,整張臉都被雨水浸濕了,灰色眼眸裡全是一片茫然失措:“……我的活筋……好像感受不到鳳寧的存在了。”
青大槐臉色一變,這才發現空中有兩道上神隕落之變。
兩道閃電齊齊落下,將青琅的臉映得慘白。
.
青琅幾乎是踉踉蹌蹌地趕到了密室,施完瞬移術的那一刻,他甚至還原地摔了一跤。
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一眼就看到了鳳寧的屍體。
鳳寧臉龐蒼白如雪,露出來的每一寸皮膚都不帶一點兒血色。
鳳寧背上有一道長長的口子,卻不見凶器。
青琅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的四肢都不聽話地沒了知覺,大腦也嗡嗡作響,幾乎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何處何地。
他憑借著本能朝著鳳寧靠近,然後顫唞地去觸碰鳳寧的臉。
鳳寧的臉很涼很涼。
像是冬日覆蓋著雪的石頭。
青琅張開嘴唇喊鳳寧的名字,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
.
不可能……不可能……
鳳寧怎麼會死呢?
他是天上的上神,他那麼厲害,他怎麼能死?
青琅把鳳寧的身體從地上抱起來,可下一刻,就瞧見了鳳寧身下壓著的捆仙繩。
這捆仙繩將鳳寧的手腕勒出了道道鮮紅痕跡,可他的左手卻又死死抓著這道繩子,像是用儘了死前的最後一分力氣。
青琅忽然便覺得鳳寧手腕上的紅痕分外刺眼,他顫唞著用法術將捆仙繩從鳳寧手腕上解開,可卻怎麼都沒辦法掰開鳳寧的手,將他手中的捆仙繩拿出來。
青琅隻好將這活筋做的捆仙繩收回自己的身體裡。
那根活筋回歸到身體的那一刻,鳳寧死前的最後一幕也驟然浮現在青琅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