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問君在他身後站著。
沒人說話,隻有沉默的風聲,裹著涼意穿透衣衫布料,往人心口裡鑽。
“你怎麼會過來。”先開口的是沈灃。
“路過,順便過來看看。”
陸問君沒想著會這麼巧碰見他。
隔了近半年,好像連聲音都變得有些陌生,不再能聽出那些緊繃和隨時準備反擊的敵對。
“沒到忌日,也不是什麼節日,你怎麼今天回來?”
這話似乎有些喧賓奪主,沈灃沒抬頭,平靜的語氣答她:“鄰居家孫子滿月,回來參加滿月禮。”
沈灃是和她截然不同的兩種人,這種已經脫離的階層、顯然不會再派上用場的鄰居,在陸問君眼裡毫無價值,但他依然保持聯絡。
之後便又陷入沉默,誰也沒有再開口。
他們之間的聯結不多,能輕鬆拿來交談的,太少。
不是什麼需要祭拜的日子,沈灃隻是過來看看。
擦完墓碑,兩人一道下山。他走在前方,陸問君跟在後麵。
小路不平坦,各種各樣的石頭,她穿著高跟鞋,略有不便,走得慢,沒刻意去追他的步伐。
有時踩到石子,有時無處下腳,略有些狼狽,不過對陸問君來說,不足以成為問題需要求助。
沈灃沒有回頭看過,距離逐漸拉遠。
陸問君知道他是一個多麼細心妥帖的人,現在的不照顧,隻是因為不關心。
她慢慢走著,過了會兒抬頭,見沈灃停在前方不遠處。
她走到近前,發現方才上來的小徑中央,多了一灘不知名動物的排泄物。小徑本就窄,一麵是山石,一麵懸空,勉強容一人過。
那灘排泄物倒也不算太大,若要走這條路,必須挨著邊沿繞過。
另一側有第二條途徑可走,中間需要經過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半米高,下頭堆積石塊雜草,對高跟鞋來說,危險性很高。
兩條路,正常人都會選擇更安全的前者,但陸問君一定會選擇後者。
她有著在常人看來不可理喻的潔癖,譬如在施工地,寧肯站兩個小時,也不會坐一把不夠乾淨的椅子。
沈灃就站在石塊下麵。
陸問君抬眸看他,他神色還和方才一樣,一種疏遠的平淡,沒有多餘的情緒容人揣測。
他沒說話,隻朝她伸出了手。
第7章 .07和解。
暗綠色鬆楊掩映在枯林之中,天光灰淡。
沈灃像矗立在山石間的一棵樹,遞出可容支撐的手給她。
他知道她會走這裡。
行動多過言辭,他一直是這樣的一個人。
陸問君看著那手掌。
曾經多少次觸碰過她,帶著不宣之於口的溫柔愛意。
她的臉,她的頭發,她的身體。
陸問君並不喜歡手牽手的膩歪,她和沈灃好像很少做類似動作。此時最先想起的,是很早之前,她住在沈家那一個多月裡,某天一起爬山。
當地有座有名的靜霞山,那時沈棉放暑假在家,悶得無聊,等沈灃周末回來,便吵著要去爬山。沈爸爸勸陸問君一起去走走,靜霞山是這裡的特色景點,晚霞很漂亮。
靜霞山海拔一千五百米,女生的體力很難支撐到頂。沈棉沒爬到三分之一就累了,像個掛件整個綴在沈灃手上。
那時陸問君的腳傷剛恢複不久,禁受不住大量的運動,爬到後期,體力漸漸不支,腳腕也有痛感。她性格裡的要強好勝一半天生,一半來自後天,放棄這個詞早就從她的字典裡刪除。讓她半路喊停,絕對不可能發生。
越靠近山頂越陡峭,路越難走,她的腳在強撐幾百米高度之後,已經難以為繼。因為腳腕吃痛,險些摔跤。
那時沈灃也是像此刻一樣,朝她伸出手。
仿佛時空重疊,陸問君抬起手,向他伸去。
這次,她沒去握他的手,落點在他手腕。
扶著他手臂從石頭上邁下去,鞋子準確落在石塊之間,站穩便鬆開。
“謝了。”她說。
沈灃收回手,沒說什麼。
兩人繼續前行,仍是無話。
今天的安靜與以前相對無言的沉默有所不同,他們之間難得沒那麼緊繃。可能過了這半年,各自都變得平靜了一些。
回到馬路,熱熱鬨鬨的聲音清晰傳過來,辦滿月禮的人家就在不遠處。和她的車反方向。
她該往左,沈灃該往右。
陸問君看他一眼,那一瞬間其實想說句什麼,但想了想,並沒什麼要說。
就在這時,有洪亮的嗓音喊:“小灃,你去哪兒了,趕快回來,要開席了……噯?這是你女朋友吧?”
穿玫粉色短大衣的大媽從房子那邊跑過來,一臉驚喜地盯著陸問君上看下看:“你帶女朋友回來怎麼也不早說,真是的!來來來,我們給你們留了位置。”說著一把拽住陸問君的胳膊,不由分說攜著就往那邊走。
陸總從未被如此冒犯地對待過,始料不及,本能皺眉。
沈灃同樣沒有準備,怔了一瞬,想要阻止:“方嬸……”
方嬸壓根沒聽他說話,拉著陸問君就走。她力氣頗大,走路速度很快,陸問君平日雷厲風行的步伐,竟有些跟不上。
邊走,邊亮著嗓子吆喝,“——馬娟,快再找一把凳子,小灃帶女朋友回來了!”
院子裡立刻湧出一幫子人,伸著頭往外看:
“誰?小灃女朋友?”
“真的假的啊,我看看……”
“小灃有女朋友?哪兒呢?”
方嬸仿佛在路上撿了金子急著炫耀,笑得見牙不見眼:“這兒呢這兒呢!你們看,可漂亮了!”
陸問君的表情並不能用好看來形容,蹙眉的樣子看得出不耐。
一雙雙眼睛盯著她,充滿一種善意的好奇。陸總那稀薄的耐心,終究沒有粗暴地甩開。
“你誤會了,我……”
“哎呦,小灃女朋友真漂亮!你在哪兒看見的啊?小灃呢?”
“小灃在後頭呢。我見他看完他爸下來了,一過去就看見人了。”
……
陸問君有心解釋,方嬸和叫馬娟的大姐一人一句,毫無空隙容她說話。
一切發生得太快,沈灃跟過來時,眾人已經發揮超強執行力,把陸問君帶到一張已經快要坐滿人的桌子旁,搬來一把新椅子,跟給他預留的位子擺在一處。
“快坐!小灃坐啊,愣著乾嘛?”
“灃哥,你女朋友好漂亮啊。”
陸問君在滿院子父老鄉親笑眯眯的注視下站著,麵無表情把手插到口袋。
沈灃看了她一眼。
陸問君看不出那個眼神的含義,她在短暫的時間裡思忖。
誤會很大,且覆蓋麵很廣,院子裡粗粗一數,超過一百號人。
此時再否認,為時有些晚。想解除一百號人的誤會,其中不乏那些原本就自說自話的大媽和並不懂事的小孩,可以預計要費不少口舌。
其實她可以轉身就走,把這一地雞毛留給沈灃自己去解釋。
反正本來就與她無乾。
沈灃不會有任何實質損失,頂多給大家留下一點茶餘飯後的笑料,丟一點點麵子。
那把新椅子還算乾淨。
無聲站立片刻,陸問君坐下了。
至於沈灃為什麼沒有去澄清這個誤會,在她身旁坐了下來——陸問君揣摩不透。
現在的沈灃比之十年前,更善於隱藏自己的心思。
自家擺的流水席,一張桌子坐的人多,又臨時加塞一個,略有幾分擁擠。
陸問君的椅子和沈灃的緊挨著,中間已經沒有更多的空隙。
他們誰都沒有看誰。
椅子有些簡陋,陸總坐下來的氣場卻並未受到多少影響。°思°兔°網°
她臉色平靜,跟對麵盯她的小孩對視幾秒,小孩害羞地把頭插到媽媽胳膊下麵。
桌上有位健談的大哥,笑嗬嗬地問:“妹子叫什麼名字啊?”
陸問君把視線轉過去,隻說:“姓陸。”
“姓陸好啊。”大哥又問,“你是在哪兒工作的?”
“路安。”
“呀,就是那個很厲害的路安交建嗎?”大哥指著外麵的馬路說,“咱們這路就是你們路安交建修的呢!都十來年了,特彆結實,一點問題都沒出過!”
陸問君應付地扯扯唇。
這路就是她修的。
“小灃現在也是做這一行的,你們是同行呢,怪不得會認識。”大哥說著說著,忽然咂摸一下,似乎在努力回憶,“說起來,我看你還有點眼熟……”
被他旁邊應該是妻子的女人扯了一下:“你眼熟什麼啊,彆瞎說。”
大哥清清嗓子:“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啊?”
話題跳躍得很突兀。
陸問君原本背靠在椅子上,姿態放鬆,對大家好奇的問題有問有答。
這時微微一頓。
把皮球踢給沈灃。
“這要問他。”
一碰到情情愛愛談婚論嫁那些事,男女老少都倍感興趣。又是幾十年就出了這一個、最有出息的後輩,大家簡直比他本人還上心。
一雙雙關切的眼睛聞言立刻齊齊轉向沈灃,大哥的眼神隱隱有些責怪:“小灃,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還沒跟人求婚啊?”
沈灃握著水杯的手停頓數秒,意味不明看向陸問君。
隨後收回視線,說:“還不到考慮這件事的時候。”
“什麼還不到時候。”大哥一臉嚴肅,“你這都三十了,你看看你弟弟,比你小五六歲呢,結婚兩年,現在孩子也有了。你還不趕緊抓緊一下。結婚這種事,肯定要你主動來提,不能讓人家女方主動,你說是不是?你看人家陸小姐都這麼說了,都看你,那就是願意,你還不趕緊給人表個態!”
陸問君眉毛不易察覺地跳了一下。
她隻是說了四個字,究竟從哪裡解讀出她願意?有任何邏輯在嗎。
周圍一圈支棱耳朵聽的群眾紛紛附和:
“是啊小灃,人家陸小姐都願意嫁給你了,你快求婚啊!”
“你還等著人家女方跟你求啊?”
“灃哥要求婚了嗎?我要看我要看!”
“……”
“……”
陸問君確實沒想到會是這個走向。
她還能保持淡定,拿起水杯喝水。
沈灃在旁靜靜坐著,表情不顯山不露水。
大家仿佛都看不出她和沈灃各自之間連眼神交彙都沒有的尷尬,繼續七嘴八舌地說話,夾雜陣陣笑聲。
這時有個精瘦的老頭匆匆趕來,在主人家跟眾鄉親的招呼下加了個位置坐下,有人叫他老李,問他怎麼這麼晚才來。說了幾句,注意到這邊,伸頭確認幾眼,立刻起身。
“哎,陸總?這不是陸總嘛!”
說著端起一杯酒快步走到陸問君身邊:“好久不見陸總!你可是好幾年沒來過咱們這了,今天這是……”視線從旁邊的沈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