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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九爺來找,弘晏差些忘了他的毛衣大業。此時此刻,他裹著四五層衣裳,臉蛋白白嫩嫩,站在欽天監的大門前,聽著胤禟貼身太監百兩傳達的、‘前去一敘’的邀約,稍稍有些猶豫。

想了想,他道:“待我從欽天監歸來,自去九叔院裡,頂多一個時辰。”

百兩連忙應是,同時頗為不解。

小爺是要叫人測算吉日,還是要找西洋來的傳教士?

——

如今的欽天監監正,乃是佛郎機東渡而來的傳教士白晉。

南懷仁與湯若望在世之時,白晉隻是一名小弟子,看著皇上尊稱南懷仁為師、授予湯若望官職,榮耀都傳到故國去了,霎時心頭火熱,許下宏願,要在東方做出一番大事業。

等他坐上欽天監監正之位,南懷仁、湯若望都已故去,這等大展拳腳的好機會,讓白晉激動地叩謝皇上,熱淚盈眶地感恩上帝。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名望都被前輩刷完了,譬如幾何計算,康熙曆法,萬國輿圖;他又不似湯若望那般,在火器製作一道擁有天賦,也不能徒手製鐘表,徒手造銀鏡。

他精通數學,可皇上不需要他教,幾何題目做的比他都快。

他精通五國語言,可除了九阿哥,沒有一位皇子對此感興趣。更打擊人的是,九阿哥學了沒幾天,西洋語的發音比他還要純正!!

除了履行監正職責,偶爾被皇上宣召談天,白晉一身技藝無用武之地,整個人都要發黴了。

隻好另辟蹊徑,立誌成為書畫大家,為此虛心學習,不恥下問,得空便往翰林院跑,翰林覺得新奇,更有一種驕傲,因此不吝指點,讓白晉感動至極,在遊記裡誇他們是‘君子之風’。

學完書畫,他又無所事事起來,直到壯暘藥、育發液風靡京城,白晉驚呆了。

東方不愧是神奇的國度,擁有這等神奇的藥物。深知大清醫術的精湛,和佛郎機相比,簡直是天與地的差彆,他對育發液的廣告語深信不疑,采購得最為瘋狂,花費了做官以來的所有俸祿,囤了滿滿幾大箱!

至於還在試營業中的壯暘藥,他正積極地找尋途徑,想要和大貝勒套近乎。雖然再過一段時日,將會麵向京城百姓售賣,但他等不及了,上帝啊,他立刻就想要。

遠行一趟,不寄點特產回去,這怎麼行?

……

弘晏被人恭敬引著,來到監正坐班的堂屋。

就見一個身穿官袍,留著金色美髯,白膚綠睛的中年傳教士,正往他濃密的金毛仔仔細細抹著育發液,那虔誠的神色,和沐浴焚香也沒什麼差彆。

弘晏懷疑自己看錯了,直至鼻尖傳來一股桂花香。

弘晏:“…………”

引他進來的欽天監官員腳趾摳地,連忙上前幾步,附耳提醒上司,“大人,大人?皇長孫殿下來了。”

白晉驟然回神,又驚又喜,又有些慌亂,忙不迭地跪拜下去。

屋裡有著片刻的寂靜。

想了想,弘晏試探地開口,“Hello?”

與此同時,白晉激動地抬起頭,“微臣給皇長孫殿下請安——”

第106章 冤枉 二更

話音落下,弘晏愣了愣,白晉也愣了愣。

一個恍然大悟,是他想岔了,欽天監監正在大清紮根多年,哪還不會說中文?後世的英文也與當下相差甚遠,傳教士怕是聽不懂的。

一個震驚不已,在心底暗暗思索,皇長孫殿下,乃是皇上、太後和太子之外最為尊貴的人物,今年五歲的年紀,竟也會說洋文!

哈嘍,到底是哪國的語言?

弘晏一笑,將尷尬掩飾過去,親切地叫他起身,“監正請起。”

隨即望著桌案上的育發液,這一眼望得有些久,白晉心領神會,連忙給他解釋:“殿下,這是京城近來售賣的神物!微臣采購了三大箱子,準備寄往故土,隻歎錢財不夠啊。”

說著眉飛鳳舞,珍惜地摸了摸滿頭金發,細數育發液的好處。

眼看著就要推銷到正主頭上,弘晏聚精會神,連連點頭,遞去一個識貨的讚賞眼神,旁聽的官員快要昏迷了。

小爺可是稀客中的稀客,白大人在扯什麼東西?

許是聽到下屬的怨念,白晉忽然住了嘴,也覺自己有些逾矩。他熱情一笑,雙目放光,迫切希望能夠幫上皇長孫的忙,“都怪微臣太過高興,還望殿下不要怪罪。微臣名為白晉,敢問殿下前來,是為何事?”

瞧這用辭敬語,瞧這字正腔圓的京城口音,弘晏默默評估,這是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也是潛移默化的具體體現。

他也不扯東扯西,遣退官員以及伺候的人,直接開門見山地問:“監正手中,可有金雞納霜?”

金雞納霜,就是洋人口中的奎寧。

康熙二十八年,皇上親征準噶爾,大勝回宮卻忽然患上瘧疾,病情來勢洶洶,太醫束手無策,若無廣州赴京的傳教士獻上金雞納霜,如今情勢,便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也正是金雞納霜,皇上對西洋的態度變了一變,放寬政策,不再禁止傳教士登陸港口,簡而言之,除卻傳播信仰和殺人放火,乾什麼都行。

……

白晉沒想到皇長孫問的是這個。

據他所知,放在東方,奎寧乃是救治瘧疾的主藥,放在西方,價格同樣昂貴。雖有製作方式,卻被貴族壟斷在手,隻有少數商人買得起,若要漂洋過海,攜帶上船的成本不低,平安下船的幾率更是不高。

譬如多年前向皇上獻藥的傳教士,也是從同船病重的商人那裡爭搶來的,一共五顆,如若不是為了名聲與禮遇獻藥,而是決心售賣,在京城可賣百金。

他更是知道,皇上痊愈之後,命太醫院加以研究,卻沒研究出什麼,繼而召他細細過問,最終將此藥珍藏高閣。

至於他有沒有奎寧……

若說有,便要進獻,他舍不得呐。

沒聽說哪位貴人患上瘧疾,皇長孫殿下想要做什麼?

白晉正了正神色,躬身說:“回殿下的話,微臣許久未見此藥。但廣州日日有商船靠岸,若能為您牽線,是微臣的榮幸。”

弘晏感歎一聲,傳教士果真不擅長彎彎繞繞。

瞧那滿臉寫著“我有”,便是十六叔也能分辨出來,糊弄不了他。

他微微斂起笑,提起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南懷仁南大人,可是監正的老師?”

白晉摸不著頭腦,點頭說是。

“南大人一生貢獻無數,頗得汗瑪法敬重,卻是晚年糊塗,犯下排除異己,製造冤獄的大罪。”弘晏悠悠道,“汗瑪法心眼明亮,將一切記在心裡,終是體恤仁慈,不準備追究於他,但我們都忘記了,南大人還有弟子呢。”

弘晏笑得神秘,“老師犯錯,可罪不及身後,他又沒有子女,隻好由弟子承擔。監正你說,是也不是?若我提醒汗瑪法此事……”

這是他踏入欽天監,聽到白大人名諱的那一刻,忽然想起的冤案,也是後世閱讀清史的遺憾。

白晉咽了咽口水,綠眼睛布滿慌張,脊背浸出點點冷汗。

皇長孫說的,難不成是真的?

與南懷仁有關的,唯有一個流放盛京的火器天才戴梓,至今沒有得到皇上赦免,他、他是被老師誣陷的?

至於那句‘沒有子女,隻好由弟子承擔’,聽得白晉欲哭無淚,又驚又怕,他雖是個中國通,卻也沒有讀透律法,倒背如流啊。

就算是假的,他一個佛郎機人,皇上信他還是信皇長孫?

他嚇得牙齒都在打顫,“殿、殿下,微臣是無辜的,微臣不知此事。微臣有三顆奎寧!”

前來一趟,收獲不淺,弘晏笑眯眯地說:“謝大人獻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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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晉:“…………”

心痛之餘,白晉覺得有哪裡不對,又不知道哪裡不對,便聽皇長孫揚聲朝門外道:“三喜,搬兩箱育發液過來,順便向大伯討一大盒壯暘藥,贈給監正大人。”

這下,白晉不覺得心痛了。

他呆在原地,看著弘晏仿佛看著金大腿,看著救他於水火的恩人,眼裡放出陣陣狼光。又好似遇上識馬的伯樂,他感動萬分,熱淚盈眶地說:“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說著,白晉恨不得拍死幾秒前的自己。

想要實現大誌,名揚海外,獻幾顆奎寧算什麼,這不就來了機會?

能搭上殿下的大船,這是聆聽幾次天堂福音能夠實現的?就如東方人所說,這是祖墳冒了青煙!!

弘晏矜持一瞬,在傳教士眼巴巴的注視中,勉強答應下來。

眼見白晉大喜,時機成熟,他憂愁地歎了口氣,道:“監正被南大人牽連的罪名,我絕不會同汗瑪法說。可你是知道的,我的幾個知己叔叔,早就得知此事,若他們一個不順心,告了監正的狀,汗瑪法不會聽我求情。”

弘晏語氣低落,透出完蛋的意思,白晉一下子惶然了起來。

皇長孫的知己名號傳得很廣很廣,他知道是幾位皇子殿下。可他們竟然霸道至此,一個不順心,就要他人性命嗎?

白晉六神無主地說:“上帝啊,我要怎麼辦才好?”

弘晏為難片刻,道:“上帝告訴你,隻有求見皇上,才能徹底消去這個隱患,不知監正願不願意用。”

誰知白晉不假思索,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願意,願意。微臣這就求見皇帝陛下!”

“……”弘晏頭一回遇見這麼自覺的,不禁對他刮目相看,壓低聲音道,“既如此,諸事宜早不宜遲,監正大人隻需按我說的做。”

——

不到一個時辰,弘晏輕快地走出欽天監,看了看天色,滿意地去尋九爺。

那廂,皇上正在乾清宮批折子,就有小太監傳話說,欽天監監正求見。

傳話人有些遲疑,李德全敏銳地察覺到不對,聯想到監正是個傳教士,趕忙出聲問:“可有不妥?”

皇上擱下朱筆,凝神望去。

小太監猶豫一瞬,說:“回稟皇上,白大人在哭,哭得就跟,就跟——”

他沒讀過幾日書,絞儘腦汁不知怎麼形容,半晌,小心翼翼地說,“就跟死了爹媽似的。”

皇上:“……”

李德全:“……”

皇上叫小太監滾出去,頭痛道:“傳他進來。”

小太監聽話地滾了,不到片刻,白晉號啕大哭,不堪入目的儀容呈現在皇上眼中。

人到中年的洋人,本就長得粗獷一些,這副模樣不可謂不辣眼睛,皇上閉了閉眼,發覺小太監沒有形容錯。

皇上決定給予一點最後的耐心,便見白晉跪拜下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皇上,戴梓戴大人冤枉啊皇上!”

聽聞‘戴梓’二字,李德全心間一凜,皇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