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從自己屋裡出來,悄無聲息地潛入一牆之隔的他長兄的院裡,熟門熟路,直接摸到內室,停在了置於琴案之上的那架古琴之前。
陸柬之對這架古琴,極是珍愛。臨出門前,不但又裝入琴匣,以鎖鎖之,還在上頭蒙了張覆布。
陸煥之定定地瞧了片刻,慢慢伸手,一把掀開覆布,用刀撬開琴匣,摸了一陣,果然,在琴下,找到了那份他先前曾入眼過的琴譜。
譜是減字譜,已力求簡明,但一首曲子下來,亦有十來頁,抄於宮中特用的瓷青粉箋之上,以線裝訂成冊。
月光從窗外透入,照出了扉頁上的寥寥數列字跡。
“聞大兄他鄉臥病,纏綿不愈,彌有感,乃譜曲一首,千言萬語,皆寄於曲中,願大兄早日舒憂。放開心懷,則處處海闊天空。此曲,既是勸君,亦為自勉。”
字體娟秀,漂亮至極,一看便是出自閨閣之手。
陸煥之慢慢地翻著後頭的琴譜,盯著上頭那一個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字,手在微微地抖動。
他翻完,閉目良久,眼前又浮現出李穆護著她揚長而去,留下自己遭人恥笑的一幕,周身仿佛再次如有針刺,猛地睜開眼睛,咬著牙,顫唞著手,撕掉了扉頁,胡亂地塞入自己懷裡,將琴匣閉合,再蓋回那張布,轉身,借著夜色的掩映,飛快逃離而去。
……
次日,入夜,建康城南的秦淮之畔燈火輝煌,青樓酒家鱗次櫛比,絲竹之聲,伴著夜風不絕如縷,陣陣入耳。
一間青樓二樓的雅座裡,十來個濃妝豔抹的藝伎圍坐在一起,朝著上座中的那個年輕公子丟著%e5%aa%9a眼。
這年輕公子雖不是熟客,但看他打扮和做派,便知是士族子弟。
這種地方,時有權貴官宦或是世家子弟出沒,眾人司空見慣。姐妹當中,從前有被相中買去入府做侍妾或是歌姬舞姬的,也是不少。但見今晚的這個客人,卻有點奇怪,召了自己如此多的十來個姐妹,皆要通琴的,他自己帶著侍從入內,卻保持著這坐姿,不喝一口酒,也不開口說一句話,神色倨傲,似不屑來這種地方,不禁好奇起來。
當中一個年齡最長,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伎女,名喚綠娘的,被眾女簇擁著出來,笑嘻嘻地道:“這位小郎君,你來我們這裡,叫來我們如此多的姐妹,既不吃酒,亦不作樂,難道是要我們陪你枯坐到天明不成?”
她話音落下,其餘女子,皆吃吃而笑。
陸煥之朝身邊侍從丟了個眼色。
侍從會意,取出隨身所攜的一隻小布袋,解開口子,隨手一倒,隻聽嘩啦啦一聲,地上便撒了幾十枚金餅,金光閃閃,耀目無比。
伎女們還是頭回遇到出手如此大方的客人,喜出望外,急忙磕頭道謝,紛紛要去撿金幣,卻聽那公子道:“且慢!”
眾人知他有話,停了下來。
陸煥之道:“高氏女精通樂理,你們想必都知道吧?”
眾女一愣,不知他為何突然提高氏女,但紛紛點頭。
每年建康城中舉辦曲水流觴,為給達官貴人助興,她們這些伎女,也有被叫去過。
那綠娘笑道:“怎會不知?我還記得幾年前,她曾與陸氏長公子於曲水流觴會上,簫琴和鳴,聲如天籟,當時我也有幸親耳聽過,至今難忘。隻是不知,公子為何突然提她?”
陸煥之笑:“巧了。我這裡,恰有一份她親手所譜的琴譜。你們可願一睹?”
眾女大喜,圍過來求要,等陸煥之掏出琴譜,爭相翻看。
很快,那個名叫綠娘的伎女,坐於琴後,對譜試奏,奏了一段,停下,感歎道:“高氏女果然不負才名。我不過是粗通琴技罷了,更不知她譜曲時的心境如何,但奏來,隻覺行雲流水,情真意切,我極是喜歡。”
陸煥之道:“此譜有個名字,叫做鸞鳳鳴,乃是去年三月,於曲水流觴會後,她特意譜好,送給遠在千裡之外的陸家長公子的。”
眾女愣住了。
方才突然聽到有高氏女親譜的琴曲流出,都是驚喜不已,隻想一睹究竟,一時也沒人多想彆的。
此刻聽到這琴譜的名字,又聽這公子如此解說,全都回過了神。
所謂鸞鳳鳴,自然是寄托男女相思的意思了。
當初高氏女下嫁李穆,轟動了全城。
那個李穆,雖出身寒門,卻有著南朝戰神之名。他從胡人手中奪回長安,方前兩日回了京,這消息無人不知。藝伎們自然也都知道。
聽這年輕公子的意思,竟是高氏女在嫁了李穆後,還對陸家的那位長公子念念不忘,乃至暗通款曲,保有男女私情。
眾女靜默了。
陸煥之道:“我要你們明日起,各處彈奏,務必儘快傳播開來。要叫有曲之處,便能耳聞。這些金餅,便全都是你們的!”
眾女麵麵相覷,無人應答。
陸煥之朝隨從再作眼色。隨從又丟出了一袋金餅。
陸煥之望著幾個眼睛慢慢發亮的女伎,唇角泛出一絲含著鄙夷的冷笑。
“你們不必害怕。無需你們說什麼,我隻要你們幫我傳開曲子便可。其餘之事,我自己會有安排。李穆便是真的尋來,你們隻說是偶得曲譜,其餘一概不知,他又能拿你們如何?”
“況且,一旦傳播開來,建康數百樓館,藝伎上千,人人彈奏,誰又知道,是你們這裡先傳出去的?”
麵前十來個女子,仍是無人作聲,全都看著那個名喚綠娘的女子。
綠娘一語不發。
陸煥之等了片刻,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冷哼:“你們若是不願,我便去叫旁人了。秦淮通琴伎女,不止是你們幾個!”
一個女伎麵露急色,忙道:“我願意!”說著跪下,去撿麵前金餅。
手還沒碰到,那塊金餅,便被身後踢來的一隻穿著繡鞋的腳,給踢飛了出去。
地上那伎女回頭,見綠娘雙眉倒豎,怒道:“你是沒見過錢麼?眼孔如此之淺?隨便什麼人給的,你都敢要?”
這綠娘在秦淮一帶很是有名,琴技出眾,恩客眾多,亦帶了不少的弟子,這女伎便是其中之一。
見她發怒,瑟縮了一下,慌忙縮回手。
綠娘這才看向陸煥之,將手中那本琴譜放了回去,推還給他,方冷冷地道:“這位公子,我不知你和李大將軍有何怨隙,也不管你何來的這琴譜,所言是真是假,我隻知道,李將軍他替我們南朝人打敗胡人,奪回了長安,是南朝人的英雄!我等生而卑賤,淪落風塵,但南朝人的良心,還是存了幾分的!”
她掃了眼地上的金餅,語氣裡帶著一絲輕蔑。
“莫說就這麼些東西,你便是搬來金山銀山,也休想我綠娘替你做這種事!”
她話音落下,其餘女子跟著紛紛點頭,地上那個撿金餅的伎女,亦麵露羞慚,不敢再抬起頭。
陸煥之臉一陣紅,一陣白,盯了綠娘一眼,點了點頭,撿起琴譜,起身掉頭而去。
他那隨從,匆匆收起地上金餅,恨恨地朝綠娘道了句“等著瞧”,轉身匆匆追了上去。
才追了幾步,突然收腳,驚呆了。
他看到陸煥之的身形,定在了雅間的大門口裡。
門外,立著一個男子,身影被廊側的一排暗紅燈籠,投出了一道凝重的黑色輪廓。
那人雙目沉沉,盯著陸煥之,擋了他的去路。
隨從一眼便認了出來,竟就是方回建康還沒幾日的李穆!
他的身後,站著從前的宿衛營統領,如今早被提拔,掌著建康武庫、都衛的李協。
李協上前一步,對著呆若木雞的陸煥之笑嘻嘻地道:“陸公子,方才我來此處取樂,難得竟見你也在,索性便將李刺史也請來了,大家一道熱鬨,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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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陸煥之終於回過了神。臉色一變, 猛地拔出腰間佩劍,朝著李協刺了過去。
李協閃避。他立刻奪門而出, 卻被李穆一腳給絆倒了。
“啪”的一聲,整個人重重摔到了門檻之上,鼻梁磕碰,血頓時冒了出來。
伎女紛紛驚叫。
李協朝女子們示意, 命人都出去。
眾女知今晚是攤上事兒了。
門外突然冒出來的這兩個男子,顯然都不是一般人物。尤其那個神色陰沉的,另個人喚他“李刺史”。
難道便是那個剛回建康不久的李穆?
眾女怎敢再多停留。避著地上一時還爬不起來的陸煥之, 慌忙相繼出去。
綠娘最後一個,提著裙,從李協身邊走過。
李協沉著臉, 下令道:“那人方才全是汙蔑。叫你的人嘴巴緊點。不該說的,不要說!日後若是叫我聽到半個字的風聲,你這裡也不用營生了。”
綠娘停步,起先不語, 忽抬手, 拔下簪在發間的一枝新鮮鳳仙花,蔻丹纖指送著, 慢慢地插到了他衣襟上, 盯著他,雙目宛若秋波漣灩, 啟齒一笑, 麵綻春花, 耳語般地低聲道:“郎若是信不過我,日後常來這裡,自己多盯著些,豈不是更放心?”
李協一愣,反應了過來,看著她扭身飄然而去的背影,不禁有點尷尬,忙扯下%e8%83%b8`前的鳳仙,轉頭,卻見陸柬之的那個隨從還張著嘴在看著自己,突然回過神,轉身似要跳窗逃跑,低低地罵了一聲,上去一把製住,拎了出去,關上了門。
李穆蹲到陸煥之的頭旁,伸手探入他懷裡,將那冊琴譜取出,翻了一翻。
他看過洛神的字。
一眼便認了出來,琴譜確實是出自她手。
視線落到尾頁一角所留的那日期,他渾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凝固住了。
他盯著那道墨跡,看了片刻,視線慢慢轉向還倒在地上的陸煥之,指著被撕去扉頁後留下的那道紙張殘頁:“這一頁呢?”
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平靜,眸底,卻已是開始暗波逐湧。
陸煥之睜開眼睛,
“姓李的,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訴你!”
“你彆以為那日在街上她幫你說話,就是心裡真的有你!你算個什麼東西?一個寒門出身的武人,連替她提鞋都不配!你名為她丈夫,想必平日在她麵前,也是如犬般搖尾乞憐,唯恐她看不上你,是不是?”
“我和她從小就認識。她打小心地就最是軟了,見不得人在她麵前扮憐,連看到個乞丐也要給碗飯吃。似你這般向她搖尾,莫說你是個大活人,你便是條狗,她也會對你好的!不過是見你當街被我羞辱,可憐你,才開口替你解的圍!”
“可惜啊,不止我一人,滿大街的人都聽到了,她看似在替你說話,心裡想的卻還是我大兄!當著滿街之人,褒揚我大兄人品!”
“是,我陸煥之是無品無德,豬狗不如,我被她罵,我心甘情願。可是你呢,你當初用奸計將她從我大兄身邊奪走,名義上是她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