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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27 字 5個月前

上回府, 深夜了,人在書房裡,四周一片寂靜,耳畔, 卻仿佛還能聽到幾道街外高家那闔府歡慶的聲音。

他閉目,端坐,呼吸吐納, 腦海裡,卻又浮現出昨日朝堂之上,李穆受封納賞的一幕。

當時, 高嶠看著他的女婿,臉上露出的激賞和得意,令許泌如刺紮目,如鯁在喉, 即便已是過去一夜, 那種氣悶之感,依舊難以消除。

他深深地後悔, 自己當初考慮欠妥, 完全看走了眼。不但沒有想到當時還隻是個彆部司馬的李穆日後會有如此大能,更叫他錐心的, 是李穆原本分明是自己軍府下的人, 卻硬是因為自己誤判形勢, 生生地將他塞給高嶠,叫他變成今日的高嶠女婿。

顯然,這個原本格格不入,曾將高家攪得翻天覆地,令高家上下恨之入骨的李穆,如今早就已經被接納了。

這對翁婿,關係如魚得水。

許泌不停地吐納,終於,壓下心緒,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朝堂風雲變幻,暗流湧動,時刻都有意想不到的狀況。

和高嶠相爭大半輩子,誰能保證自己一直慧眼獨到,毫無紕漏?

便是高嶠,不也數次吃了自己的大虧。

失誤便失誤了。與其自怨,不如運籌帷幄,放眼將來。

幸而自己動作得快,早早便聯合了陸光出兵北伐,如今局麵大好。

南陽已下。如今隻要楊宣能攻下潁川,陸家也打下郾城,兩軍合圍,一鼓作氣,攻下洛陽,也不是不可圖的壯舉。

若真拿下洛陽,意味著北夏失都,如同覆亡,如此曠世功勳,完勝李穆攻占長安。

即便遭到北夏的負隅頑抗,一時攻不下洛陽,能奪回江淮大片故地,憑著這份功勞,往後朝堂之上,亦足以叫自己能和高嶠分庭抗禮,再徐圖大計。

許泌再次感到微微激動,忍不住起身,從一隻信匣裡,又取出幾日前剛送到的一份他已讀得滾瓜爛熟的戰報,再次瀏覽。

這封戰報,來自他的次子許綽。

許綽是許泌諸多兒子中,他頗為欣賞的一個。

和現如今的許多世家當中,家長更推崇似陸柬之那般才高氣清的子弟不同,許泌不缺%e5%90%9f詩作賦、談玄論道的兒子。

他的這個次子,文才雖是平平,卻驍勇善戰,能行伍領軍,許泌一直著重栽培,期待日後大用。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性情驕縱,不夠穩重,磨練亦乏,離獨當一麵還早,故此次北伐,不敢委他以大任,命楊宣掌著帥印,隻叫許綽領了右將軍之職,聽從楊宣的遣用。

許綽在這封發給許泌的私報裡,講自己在南陽戰中如何拔得頭籌,立下大功,聯軍上下,無不敬服。具信當日,他已領軍入了潁川,一路所向披靡,離陽翟不過數日距離,麾下將士無不亟盼再立奇功。

洋洋灑灑,字裡行間,意氣風發,信心十足。

許綽看完兒子私報,又翻了遍楊宣呈給他的信報。

楊宣說,蒙司徒委以重任,絲毫不敢懈怠,又得陸柬之協同合軍,幸不辱命,取下南陽,軍心振奮。

他必會晨兢夕厲,恪儘職守,以不負司徒信任。但北夏棄長安回兵保護洛陽,以全力應戰大虞北伐聯軍後,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今豫州屯兵,不計其數,尚有後軍從各地彙流而至,正麵強攻,非明智之舉。故聯軍兵分兩路,欲先取敵軍防備空虛的潁川,自己攻陽翟,陸氏打郾城,再行合圍,則勝算更大。如今陸氏大軍已向郾城而去,自己一方也照預定計劃拔軍,預估數日之內抵達陽翟。後續戰報,他會及時遞送。

楊宣信報言簡意賅,看得出來,他的語氣,凝重而謹慎。

許泌放下了,又看向兒子的那封信,出神了片刻。

突然,他目光微微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先前被他疏忽了的事,立刻疾步走到案後,提筆蘸墨,飛快寫好一封信,蓋了自己的大印,封好,正要叫人將這信連夜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發出去,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疾走的腳步之聲。

管事推門而入,喊道:“司徒,前方剛來的楊將軍戰報!”

許泌先前有令,收到前方戰報,無論何時,無需等待,第一時間送上。

他接過那隻封以火漆的牛皮信封,開啟封口的時候,心下湧出一陣緊張和激動,手指甚至微微顫唞。

“恭喜司徒!必定是又傳捷報!”

管事站在一旁,滿麵笑容地說道。

許泌啟了封口,取出內中的信瓤,定了定神,展開。

“司徒,可是我們家公子在前方又立奇功?非我奉承,公子文武雙全,天縱英才,隻需稍加磨練,莫說陸家的長公子,便是那個方取下長安的李穆,在公子麵前,亦是……”

管事不住地恭維。

前次也是他送來的大捷戰報。許泌一高興,隨手給了他重賞。這回他自然愈發賣力。

他的視線落到家主的臉上,見他一目十行地看著信報,尚未看完,臉色竟陡然大變,仿佛頭上降下一陣看不見的寒冰,將他整個人瞬間凍住了似的。

管事一怔,聲音小了下去。

“滾!”

許泌猛地拍案,厲聲大吼。

管事大吃一驚,慌忙閉口,彎著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許泌雙目,瞪得幾乎迸脫出了眼眶。

他死死地盯著手中的信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白紙黑字,一清二楚。

楊宣領著許氏大軍,開往陽翟。北夏一反常態,連路守軍,毫無鬥誌,幾乎沒遇到什麼像樣的抵抗,便順利逼近陽翟,又收到消息,道北夏援軍尚未趕到,陽翟兵力空虛。

出於多年領兵打仗的一種直覺,楊宣疑心前方有詐,命大軍暫停,再去刺探軍情。

這一停,遭到了許綽的反對。

一路北上,許綽屢爭先發,高奏凱歌,漸漸輕敵,一心想著以快致勝。

在他眼中,似楊宣這種寒門出身的武將,再有能耐,不過也就是供自家驅用的一個下人而已,怎會真的將他放在眼裡?平日大帳議事,動輒當著諸多將士之麵,出口打斷主帥之言,自己高談闊論,楊宣也隻能忍耐。

這回眼見陽翟在前,如同探囊取物,大軍鬥誌昂揚,楊宣卻不肯發兵,許綽怎還忍耐的住?於是仗著身份,暗中聯合諸多聽從自己的將領,奪楊宣帥印,命大軍前行,攻取陽翟。結果中計,陷入包圍,遭遇慘敗,許綽也險些臨陣被俘。

還是楊宣救主,領著剩下那數萬不聽許綽指揮,仍追隨於自己的軍隊殺入重圍,撕開北夏大軍的包圍圈,救出許綽,又帶著餘下幸存將士逃脫,一路遭北夏大軍的追擊,邊戰邊退,連原本已經取下的南陽也守不住,丟失了大半,直到退回到靠近了許氏經營多年的襄陽一帶,才終於穩住陣腳,打退了北夏的追兵。

這一場大敗,非但將先前贏得的北伐戰果損失殆儘,許氏軍府,更是損兵折將,計折損副將以上的將領二十多人,士兵傷亡逃散過半,元氣大傷,麵對著勢頭凶猛的北夏敵軍,已是無力再次正麵應戰。

如今楊宣隻能帶著剩餘軍隊暫時退守在襄陽和南陽的交界地帶,請罪之餘,他也在焦急地等著陸柬之的作戰消息。

楊宣最後請求,必要之時,允他審時度勢,突圍而出,前去援助郾城,引陸柬之先一並回兵撤退,保存實力。北伐大計,隻能日後再議。

否則,陸孤軍深入豫州,即便最後攻下了郾城,也必身陷包圍,前途凶險。

許泌一把撕碎了信報,整個人不停地發抖。

就在幾天之前,朝臣還在議論,陸柬之領軍攻打郾城,很是順利,陸光很是得意。

許泌也滿心期待著,許氏大軍能再下陽翟。

楊宣是個很有章法的大將,此前從未叫他失望過。何況這次,他準備充分,兵多糧足,信心十足。

自己兒子不將楊宣放在眼中,許泌是早知道的。但向來也不如何在意,平日不過是在想起之時,出言提點幾句罷了。

方才他重讀兒子的信,有感於他信中口氣,突然頓悟,想到如今大軍在外,和平日不同,萬一兒子不聽帥令,恐怕於打仗不利,故匆忙寫信,本是要下一道嚴令,命兒子在外,須全權聽從主帥指揮,若有不從,以軍法處之。

做夢也沒有想到,信才剛寫好,他還沒來得及發出去,前方,竟已送來了如此一個慘敗的結局。

許泌感到喉頭又甜又癢,一口血突然嘔了出來,眼前發黑,一頭栽倒。

發出的聲響,驚動了門外的管事。

管事見家主吐血倒地,慌忙將他扶起,又急去喚人。~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沒片刻,許泌心腹便陸續趕到,知大戰失利慘敗,個個麵色沉重,默不作聲。

許泌躺在榻上,慢慢地睜開眼睛,猛地推開一個姬妾正喂送到嘴邊的參湯,命雜人都下去,隨即坐了起來。

“朝廷這邊,暫時先隱瞞消息,不許透漏!”

“立刻傳我的命,令楊宣,再不許發一兵一卒!”

他一字一句地道。

幕僚知他所想。

此戰,許氏大軍損失慘重,即便重整旗鼓,也無力再下洛陽,弄不好,連老地盤荊襄都岌岌可危。

許泌已是無心再戰了。

此次北伐,雖未結束,但敗局已定。

倘若再照楊宣信中所請,突圍而出,援陸柬之撤退,那麼陸家依然能夠保有大部分的實力,而許家,更添傷亡。

許陸兩家,本就沒有什麼密不可分的關係,從前還曾相互踩踏。如今不過是為打壓共同的政敵,才臨時聯合在了一起。

如此行事,也是人之常情。

但就此撒手不管的話,畢竟先前有過盟約,恐怕朝廷輿論,會對許家不利。

幕僚遲疑了下,低聲道出自己的擔憂。

休息了一陣子,許泌臉色雖然灰敗依舊,但情緒已是恢複了過來。

“換作是陸光,他會為我許家以身涉險?”

“北伐敗便敗了,此也不是頭一回敗。高嶠不也數次未果?何人能指責於我?”

“至於見死不救……”

他冷笑:“當那些還圍著南陽的羯兵都是死的嗎?楊宣一路敗退,自顧不暇,能守住最後一點打下來的南陽之地,就已經是竭儘所能了,他非神人,如何插翅脫困,飛去郾城去救那陸家的兒子?”

眾人被他一語點醒,紛紛點頭。

許泌強打起精神,和眾人連夜商議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

許家的書房,這夜燈火不滅。

同一夜,陸家依然風平浪靜,上下安穩。

陸府闔府之人,除了值夜的下人,其餘皆都入眠,對此刻那遠在千裡之外,已然降臨到了頭頂之上的狂風暴雨,沒有絲毫的覺察。

唯有一人例外,如此晚了,還是沒有入睡。

陸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