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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皇帝竟然派李穆去往荊襄北的義成開荒拓境。
義成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誰都知道。
連年戰亂,十戶九空,連胡人也看不上,劫掠過後,呼嘯而去,如今隻剩一座荒涼死城。
若成事,如同替荊襄多上了一道門牆。
不成,於許家絲毫沒有損失。
對於皇帝的這道聖旨,除了以沽名釣譽、好高騖遠來形容,再無彆詞。
而李穆,他接下這個委任,也隻證明了一件事。
往好裡說,是挾前戰之餘威,初生牛犢不怕虎。
說難聽點,不過就是頭腦發熱,自己找死。
奇怪的是,高嶠對這道聖旨,竟然也保持沉默。
這說明什麼?
說明皇帝和高嶠,已徹底離心。
更有傳言,有人看到數日之前,高嶠已將剛出嫁不久的女兒又接回了建康。
最合理的推測,便是高嶠並不看好這個決議,更不看好李穆將來,索性借這個機會,將女兒接回了家中。
以高氏門第對李穆,雖然當初已經嫁了女兒,但如今若想和離,不過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這一舉動,亦可視為翁婿離心更甚。
當天晚上,許泌在府中邀客設宴,作樂通宵達旦。
高嶠擺脫了一撥接一撥的前來探問消息的同僚,終於得以從台城出來時,天已黑了。
和前幾日一樣,他未回府邸,而是直接去了白鷺洲。
因出城有些路,還要渡船,到達之時,已是戌時末。
洛神回來的這幾日,除了伴著蕭永嘉,一步路也未出去,天一黑,人便回了屋。
高嶠飯還沒吃,早饑腸轆轆,到了便問女兒,得知她已回屋歇了,默然。
蕭永嘉命人給他上飯,自己坐在一旁看著,等高嶠用完了飯,說道:“你事也忙,大可不必如此辛苦。明日起,用不著每日來。女兒我會照顧好的,她很是懂事。遲早,也會體諒你的。”
高嶠看了眼妻子。
去年底開始,他便覺得蕭永嘉性情大變。
對著自己之時,不再如從前那般頤指氣使、冷嘲熱諷,竟很是客氣。
這樣的變化,原本應該是件好事。
但不知為何,他心底卻隱隱生出一種不安之感。
總覺得她變得陌生了,仿佛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人了。
他遲疑了下,終於問道:“阿令,最近你是不是有心事?若有,莫放心裡,叫我知道也好,我不定能幫你。”
蕭永嘉淡淡一笑:“無事。”說罷便起身,叫阿菊替高嶠預備歇息之事。
最近這幾個晚上,兩人雖同住一院,但關起院門,依舊各自分屋。
高嶠望著她的背影,微感失落,出神之際,下人來報,說李穆駕船登島,道明日動身離開建康,臨行前夜,特意來此,向他和長公主夫婦辭彆。
蕭永嘉停下了腳步,回頭,和高嶠對望了一眼。
高嶠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說我二人已歇下了,不必見了,叫他回吧!”
下人應聲,轉身要去,蕭永嘉已道:“等等。我出去見他吧。”
高嶠一愣:“阿令!他一意孤行,還有何可見?該說的話,我那晚上都和他說了!況且,他的來意,必是阿彌!”
蕭永嘉蹙了蹙眉:“我自有數,無需你多說。”
她撇下了高嶠,轉身朝外而去。
第61章
李穆被阻在門外, 立於道旁,看見蕭永嘉的身影漸漸出現在了視線裡,疾步迎上, 口稱嶽母, 向她見禮。
蕭永嘉停步,點了點頭, 道了句“你隨我來”。
她行至江畔一亭前, 停下, 注視了李穆片刻, 緩緩地道:“我知你來意。阿彌回來幾日了, 我瞧得出來, 對你也很是想念……”
洛神被帶走的這幾日, 李穆白日忙碌,被事占去了注意力, 無暇多想,入夜獨臥,枕畔少了一人,惟其食髓知味,方知相思之苦。
閉目,眼前全是她一顰一笑,聲聲嬌語,肌膚香暖, 又想離彆前那一刻, 她胳膊死死抱住自己腰身, 仰臉含淚說不願走的孩子氣舉動,更是放她不下。
明日便要上路,實是想她,雖明知自己不受歡迎,今夜卻還是忍不住駕舟而來。
李穆目露微微激動之色,待開口,蕭永嘉卻又道:“她父親告知了我將她帶回的緣故。道你野心勃勃,天生反骨。倘若人人似你,國無寧日。”
“我問你,他可有半句的不實之言?”
李穆目中那縷旎色消逝了。
沉默了片刻,道:“李穆亦願作太平子,但中原陷落,胡獠逞凶,北伐蕩寇,不死不休。如此亂世,非霹靂手段,不能成事。若叫嶽母失望,李穆之罪。”
蕭永嘉慢慢地點了點頭。
“我原本還盼著是她父親是多心。如此看來,是真的了……”
她望著李穆,眼中漸漸地露出一絲傷感之色。
“這個天下,無人能救。我蕭家人不行,門閥士族,亦是不行。我的夫君,從前倒是試過。你彆看他如今畏首畏尾,惹人厭憎,他年輕時,無論膽魄氣勢,抑或上馬打仗,並不比你遜色多少,更有世家為盾。”
“但他如此一個人,也輸了。”
“李穆,我知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敬你英雄氣魄。但我不信,憑你一人,能起死人而肉白骨。更何況,你今日之路,注定是條不歸之路。”
“我生於皇家,長於宮廷,見多了皇室門閥、門閥之間為利爭鬥,不擇手段,醜態畢露,乃至彼此仇敵。但若有人想要取而代之,或是一枝獨秀,他們便又群起攻之。高嶠當年之敗,便是敗於此。你所麵對,更是峻山巨海,想靠一己克服,難如登天。便是高嶠容你,旁的門閥世家,也不會不動。哪怕他們之前狗咬狗,也定會聯手一道對付你的。你便是三頭六臂,通天之力,又如何和天下作對?”
“義成刺史一職,倘若來自陛下指使,我可代你前去拒之。陛下眼高手低,懦弱無能,無人比我更清楚了。早年便有寒門能臣,因陛下野心而喪命,做了替死之鬼。今日你又何必重蹈覆轍?”
“倘若此行,乃你自己所求,我更望你慎重。以你之雄傑,便是不做高氏女婿,地位扶搖,也是指日可待,何必要為無望之事胼胝劬勞,虛耗歲月?”
她頓了一頓,凝視著李穆,加重了語氣。
“李穆,我對你很是欣賞,你幫過我,我也很是感激。但身為母親,我不希望阿彌終身係於一個注定顛沛,乃至奔赴絕路的英雄身上。望你體諒。”
“倘若你重新考慮,我今夜就讓阿彌隨你回。我亦可向你保證,往後,再不會發生如此之事。否則,今夜就算叫你們見麵了,也不過是徒增阿彌困擾,又何必多此一舉?”
“如何?”
蕭永嘉說完了。
李穆一直沒有開口,身影灰暗,和身後泛著江霧的漆黑江麵,宛若化為一體。
沉默了良久,他說:“是李穆孟浪了,先前未曾為阿彌考慮這些。日後,李穆若是有命留下,能償生平所願,阿彌但凡有需,必無不應。”
他向蕭永嘉長揖為禮,直起身,目光最後望了一眼不遠之外那座夜色掩映下的她所居的豪庭,轉身去了。
他的步伐起先凝滯而緩慢,漸漸轉疾,越行越快,終於消失在了去往渡口的棧道儘頭。
……
洛神無意從一打雜侍女口中得知消息,胡亂裹衣從屋裡跑出,狂奔到了渡口前。
扁舟已去,渡口寂寂,隻剩暗波湧動,江霧淼淼。
她在江畔,猝然停下了腳步。
阿菊氣喘籲籲地追上,往她肩上加衣,擔心她又傷心落淚,慌忙摟住她,哄著回來之時,意外見她並未落淚,竟猛地轉身。
肩上衣裳,隨了她的動作,滑落在地。
等阿菊反應過來,她人已疾走出去了十來步遠。
洛神雙手緊緊握拳,一口氣來到母親屋前,連門也未叩,在門外幾個仆婦吃驚的注目之下,抬手便推,一腳跨了進去。
父母都在。
蕭永嘉正坐於燈下,一手扶額,眉頭緊蹙,宛若陷入心事。
高嶠在旁,雙目落於她側影之上,漸漸亦是神思恍惚,忽聽門口傳來“咣當”一聲,轉頭,見竟是女兒闖入了,麵龐潮紅,雙目圓睜,怒氣衝天的模樣,不禁一驚,喚了聲“阿彌”。
“阿耶!阿娘!李穆今夜來過?他來,必是尋我!你們為何不讓他見我?”⑦思⑦兔⑦文⑦檔⑦共⑦享⑦與⑦線⑦上⑦閱⑦讀⑦
高嶠一怔,看著眼角通紅的女兒,下意識地還想隱瞞,慌忙道:“阿彌,你莫聽人胡言亂語……”
“阿耶!你還騙我!你當我還是三歲孩童?”
洛神大怒,再次忍不住了。
“當初是你將我嫁入李家!如今你不由分說,將我帶回!帶回也就罷了,李穆今夜來此看我,為何不讓我見?他是我夫君!”
她的目光掃過麵前的父母。
“我自己有腳!我這就回去!”
她掉頭,轉身就跑。
高嶠慌忙追。
“阿彌!”
蕭永嘉在她身後,忽然喚了一聲。
“你站住。阿娘告訴你不叫他再見你的緣由!”
洛神停住腳步。
“阿令!”高嶠轉頭想要阻止。
“阿彌大了,不可能瞞她一世。叫她知道也好。”
她走到洛神身畔,伸手握住女兒的手,帶著她轉身,雙眸落於她的麵上,凝望了片刻。
“阿彌,李穆是為英雄魁首,卻亦野心勃勃,心懷異誌。”
“於你阿耶,怎能容他?”
“於阿娘,他若不肯以你為重,阿娘又怎能叫你伴虎同行,踏往絕路?”
……
洛神徹底驚呆了,整個人陷入了吃驚、傷心,憤怒,又難以置信的境地裡。
一口氣堵在了%e8%83%b8口,堵得幾乎將她心口.爆裂。
她一時無法呼吸,僵硬地立著,一動不動,雙眸通紅,卻流不出半滴的眼淚。
“阿彌!你莫這樣!你若難過,哭出來便是!”
母親抱住了她,撫揉著她的後背,焦急的聲音,不斷地在她耳畔響起。
良久,洛神%e8%83%b8口的一口氣,才終於透了出來。
她雙眸圓睜,目光卻失了焦點,茫然地從麵前向著自己投來擔憂驚懼目光的父母的麵上掠過。
“阿耶,阿娘,我想一個人處一下,你們莫來煩我……”
她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轉過身,朝外而去。
……
洛神沒有想到。
之前的相處,也沒有機會能叫她知道。
李穆溫柔強勇的一麵背後,原竟也隱了如此睚眥的驍悍野心。
倘若那夜,他和阿耶的那一番應對是真,則阿耶說他心懷異誌,乃至亂臣賊子,也是絲毫沒有過分。
哪怕他的初衷,是為北伐。
於朝廷而言,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