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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44 字 5個月前

洛神衝父親一笑,又朝高胤喚了聲阿兄。

高胤笑著點頭。

高嶠無奈, 隻得搖頭苦笑。

李穆入內。盧氏辨出他的腳步之聲, 立刻道:“穆兒, 你嶽父從建康來了,快來拜見!”

李穆麵露笑容,上前向高嶠恭敬行禮,說道:“今日恰好帶阿彌和家中阿妹去了趟金山,觀潮方歸,有些晚了,不知嶽父到來,實是失禮。”

說完,又和高胤相互見禮。

高嶠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一眼,見他氣定神閒,不慌不忙,眼底掠過了一縷暗芒,卻笑著頷首:“無妨。我亦才到。”

“阿耶,你來可是有事?”

洛神笑問。

高嶠道:“女兒嫁了京口,阿耶無事便不能來了?”

“阿耶!你明知女兒不是這個意思!”

洛神不依。

高嶠撫須而笑。

盧氏道:“嶽父與大兄一路辛苦。穆兒,你引他二人先用些飯食,早些歇息下來?”

高胤忙道:“阿姆無須費心。伯父與我已於路上用過飯了。”

李穆看向高嶠。

高嶠道:“敬臣,你若無事,可引我四處看看。我來時,見江畔有幾分景色,瞧著還是不錯。”

李穆恭聲道:“請嶽父隨我來。”

高嶠便和盧氏笑著道了聲暫彆,朝外而去。

李穆叫洛神先回房歇息,自己也隨了高嶠而去。

兩人到了門外,各自上馬,朝著鎮外疾馳而去。

須臾,耳畔隱隱湧入一片江流之聲。

渡口到了。

白日,渡口一帶人來人往,舟船爭渡。此刻卻是人去船空,隻餘頭頂江月,靜靜照著人間。

高嶠下馬,立於江畔。

江風吹得他須髯貼麵,腰間劍柄穗飾亦隨風狂舞。穗上的幾顆玉珠,撲擊著劍鞘,發出泠泠之聲,宛若長劍在匣裡嗡嗡震顫,便要破鞘而出。

“我的信,你可收到?”

他與方才在盧氏和女兒麵前的態度迥然不同了,冷冷發問。

“晌午之時收到。原本應當遵照嶽父之命,立時去往建康。隻是恰當時應了阿彌出遊,不忍令她掃興,故延遲了半日,想明日動身。不想嶽父竟親自趕來了,小婿惶恐不已。”

高嶠盯著對麵的男子,眉頭皺了皺。

“罷了。我有一事,想要問你。你須得老實言明,不得有半分隱瞞!”

“嶽父問便是。”

高嶠眯了眯眼。

“陛下有意以你為義成刺史?不但如此,我聽聞,先前你在巴郡募了私兵。那些私兵,如今並未隨你回來,尚在原地,待命而發?”

“所謂刺史,不過空銜而已,連單車都不及。”

李穆說道。

“嶽父也知,義成經多年戰亂,如今如同不毛之地。陛下雄心勃勃,欲將國土推回北方,乃趁前次巴郡之勝,派我去往義成辟荒開境。除宣我衣冠教化,揚我天子恩威,亦是為了日後再次北伐之時,能有一始興之地。”

“至於募兵,當時乃巴人同仇敵愾,自願投軍。戰後願繼續從軍者,十不過一二,留下之人,實不足千,也稱不上私兵。”

高嶠注視著他,神色莫測,片刻後,點了點頭。

“你有北伐之誌,很好。為何當初卻又不來我廣陵?隻要你來我廣陵,他日時機到來,我高氏之兵,儘可由你遣用,比你如今深入北地拓荒開境,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豈不更為便宜?”

“李穆感恩嶽父提攜信賴。隻是此事,一為上命。二來,廣陵如我大虞江北門戶,嶽父之兵,還需時刻防範北夏南侵,若分兵北伐,恐怕會有門戶洞開之險。北伐固然為我生平之誌,但孰輕孰重,李穆尚能分清。”

“果然有機辯之才,可惜,你能瞞過旁人,卻瞞不過我高嶠!”

他的神色,陡然變得嚴厲。

“義成在旁人看來,確是不毛之地,但我當年北伐之時,卻曾取道附近,勘察過地形。此地北接並州,可取晉陽、長安,南下扼襄陽,守江陵,若加以經營,足可做戰略之地!陛下確是誌向高遠,惜才乾流於尋常,生平第一念想,也絕非北伐!他怎會憑空想到派你去義成開境?分明是你自己謀劃此事,借陛下之口,達成目的罷了!”

高嶠的神色,陡然轉為嚴厲。

“李穆,你道謀取義成,是為北伐謀地。我卻疑心,你另有所謀!”

“如今天下動蕩。北方胡獠,但凡稍有機會,據一彈丸之地,便覥顏稱帝,征伐不斷,致令兵荒馬亂,民不聊生。我南朝亦是禍患連連。皇室不振,叛亂不絕。這些年來,狼子野心不自量力跳梁之輩,層出不窮。”

“當初你強娶我的女兒,我便知你心機深沉,非甘願屈居人下之輩。我高嶠,今日放話在此,你若要做亂臣賊子,哪怕我已退隱歸林,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便第一個不會答應!”

高嶠一身正氣凜然,兩道目光肅然。

這是一個執掌南朝多年的權臣對野心家所發的警告。

話語之聲,和著身後江流,振聾發聵,極具氣勢。

等了片刻,未聽他回答。高嶠又冷笑:“怎的,你無話可說了?”

“克複神州,當亦是嶽父生平之夙願。嶽父當年亦曾兩度興兵,但容李穆鬥膽問一句,似嶽父這般循規蹈矩,北伐可曾有成?”

高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個年輕的野心家,在自己的逼問之下,終於開口了。

但高嶠沒有想到的是,他非但沒有辯解,相當於默認,竟還這般冒犯,直接就揭他心底那塊消弭不去的老疤。

又聽他繼續說道:“嶽父兩次北伐,勝勢一度曾逼東都,然終還是無功而返。除強敵阻擋,嶽父身後之朝廷,上從皇室,下到門閥,諸多掣肘,尾大不掉。二十萬兵馬,身後卻糧草不繼,致令舉步維艱,大業沉沙!”

“嶽父,你可曾想過,當年你若能一手掌握朝廷,焉知今日中原,又是何等局麵?”

“北伐中原,光複兩都,為我父祖當年之願,亦是我李穆之願。嶽父要我去往廣陵,道日後借兵於我,興兵北伐。嶽父固然還有當年之誌,惜乎深受陛下忌憚。即便陛下信任,尚有諸多門閥,皆各懷心思,虎視眈眈。嶽父又如何就能確信,以如此混亂軟弱之朝廷,能保證北出之廣陵兵,再不重蹈當年覆轍?”

高嶠驚呆。

數日之前,他因關心李穆日後安排一事,入宮私見皇帝。三兩下套話,便從皇帝口中得知了計劃,回來之後,越想越覺不妥,遂修書一封,命人加急送往京口,命他即刻來見自己。

信送出後,才過一夜,被心中疑竇所驅,因事關重大,終究還是急不可耐,索性自己親自趕了過來,當麵質問。

以高嶠多年從政而曆練出的敏銳嗅覺,女婿的這番應對,他豈有聽不出話下之意的道理?

顯然,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要借這機會,另起爐灶,立下基業。

到了日後,倘若真叫他羽翼豐滿,獨當一方,北伐之外,他的所圖,恐怕也就不是朝廷所能鉗製了。

他緊緊地盯著麵前的男子。

“李穆,北伐固然是我心願,但我也不容任何人圖謀不軌,敗壞國綱!我最後問你一次,你來不來廣陵?”

李穆迎上他兩道逼視目光,道:“多謝嶽父。然我還是那話,廣陵非我去處。”

高嶠勃然大怒,猛地抬手,按住腰間劍柄,拔劍而出。

一道寒光掠過,劍鋒便架在了李穆的脖頸之側。

“看起來,你是要做定這亂臣賊子了。也好,我這就殺了你,以絕後患!”

一縷烏雲蔽月,江畔夜色,忽然黯淡了下來。

高嶠雙目如電,冷冷地盯著對麵那個被夜色掩了的男子。

“莫以為我是在恫嚇於你,更不要以為你娶了我的女兒,我便會姑息!我從前便曾對你言,倘若叫我知道你另有圖謀,為天下計,殺你一個,又能如何?”

他執劍的那手,倏然發力。

寶劍的鋒芒,輕而易舉在皮膚上割出了一道口子。①思①兔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

“人生有死。七尺之軀,既立有誓願,又何惜頭顱?隻恨壯誌未酬,死不得其所!”

李穆忽道。

“嶽父若以為殺了我,南朝便可苟安萬世,動手便是。”

夜風吹蕩,吹散了蔽月浮雲。

一道殷紅的血,正沿著劍鋒,從李穆的脖頸蜿蜒而下,染紅了一片衣領。

他的一張麵容,在月影下也再次變得明晰,眉目冷峻。

高嶠臉色鐵青,握著長劍的那手,手背青筋交錯。

李穆始終垂手而立,直視著他,身影凝立。

高嶠眼皮跳動,半晌,切齒道:“今日我若這樣殺你,你必不服。也罷,我暫且留你一命,容你去往義成。我倒要瞧瞧,你李穆到底何等能耐,才不過一個衛將軍,竟就僭擬至此地步!你給我記住,日後,你若真有所不軌,我高氏之兵,既殺胡獠,亦滅叛賊!”

他話鋒一轉。

“我今日容你不死,但阿彌,我必要從你李家帶回了!高氏之女,能嫁寒門,卻決不能嫁圖謀不軌之人。望你知!”

高嶠說完,驀地收劍,將那柄染了血跡的寶劍歸入鞘中,轉身便去。

李穆望著他疾行背影,忽道:“一年之內,我必拿下西京。高相公,你敢不敢與我賭?”

高嶠停住腳步,慢慢地回頭,難掩一臉詫色。

西京是為長安,乃北夏陪都。羯人早年便活動在長安之西,崛起後,趁亂奪取,用心經營,擬借潼關之防,將關內打造為自己的大後方,進可攻,退可守。去歲江北戰敗之後,夏國國都洛陽,岌岌可危,當年對西京的戰略部署,愈發凸顯重要。

如今駐防之重,可想而知。

李穆的私兵,如今最多不會超過兩千,卻放出如此之話,叫高嶠如何不感意外?

李穆走了上來。

“高相公,我隻問你,你敢不敢與我賭上一局?”

“如何賭?”高嶠淡淡道。

“賭阿彌。”

“你是阿彌之父。雖於禮法而言,阿彌如今是我李家人了,但倘你真要帶走她,我不攔。一年之後,我以西京為聘,再去迎她!”

“你敢不敢與我賭上此局?”

高嶠盯了李穆片刻,忽放聲大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後輩,我高嶠生平所見不少。但你,倒是叫我又長一見識!”

他的話裡,掩飾不住譏嘲。

“不過勝了一個袁節,竟敢如此逞性妄為!”

“也好。我且瞧著,一年之後,你到底會是怎生模樣!”

高嶠嗬嗬冷笑,再不看李穆一眼,拂袖而去。

……

洛神再天真,也是瞧了出來,阿耶今夜突然這般到來,必定是出了什麼事。

他兩人走後,她見盧氏神色凝重,仿佛若有所思,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