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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36 字 5個月前

這消息再傳到京口,隻怕還會釀成民亂。

皇帝最後說,他原本體諒長公主的難處,也不願勉強外甥女下嫁李穆。但沒想到,昨夜又出了這樣的事,自己實在是無能為力,問高嶠如何解決。

高嶠唯有跪地祈罪,稱願一切聽從陛下安排。

“當務之急,是先辟謠,以平人心。如何辟謠,高相應該比朕更清楚吧?”

皇帝歎了口氣,語氣裡充滿了無奈。

……

高嶠從皇宮出來,立刻趕去白鷺洲。

蕭永嘉此刻,自然也已知道了這個消息。

她盯著跪在自己麵前叩頭流淚、哀哀慟哭的侄女,手腳發涼。

她有一種不詳的預兆。

因為這個侄女的到來,和隨之而來的這個她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這一次,極有可能,她大約真的是留不住自己的女兒了。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蕭永嘉聽了出來,這是丈夫到來的腳步之聲。

他的腳步聲裡,滿含著憤怒。

“伯母,求你了,就說你不知道!千萬彆和伯父說是我。我隻是想幫阿彌,我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高雍容哭得肝腸寸斷。

蕭永嘉麵露乏色,拂了拂手。

高雍容朝她磕了個頭,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抹著眼淚,匆匆離開。

高嶠一個大步,跨進了門檻。

蕭永嘉匆匆起身,才要去迎他,抬眼卻見他停在了那裡。

他沒有再走來。隻有兩道充滿憤怒的目光,猶如利劍一般,筆直地射向自己。

仿佛被火燙了一下,蕭永嘉瑟縮了下,腳步停住,一時竟不敢靠過去,隻這樣看著他盯著自己的目光,從一開始的憤怒,慢慢地變成了失望、厭惡。

“長公主,你太叫我失望了。我沒有想到,你竟又做出這樣的蠢事!我聽說,你還派人去了京口,想拿李穆之母加以要挾?”

全身仿佛被冰水浸透,細細的寒意,慢慢地侵入了肌膚,直到深入骨髓,直達百骸。

蕭永嘉的心隨之慢慢下沉,涼了。

從那天以來,在丈夫懷裡哭了一場之後,這些時日,時不時湧上她心頭,令她不自覺如少女般隱隱期待的某種盼望,消失得無影無影。

她的神色漸漸也變得冷硬,最後昂起漂亮而精致的下巴,冷冷道:“當年我既殺過人了,如今不過再殺一個罷了,又能怎樣?”

“好!好!你是長公主,我拘不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但你可知道,就因為你這不過再殺一個人,阿彌就要嫁人了!嫁給那個你最不願意的人!如此你可滿意了?”

高嶠氣得臉色發青,聲音微微顫唞。

蕭永嘉咬牙道:”誰敢帶走我的女兒,我就和他拚了!”

高嶠氣極反笑:“陛下已下了旨意,婚期就在下月。你倒是和他去拚?”

蕭永嘉臉色驀然慘白,抬腳飛快朝外而去,被高嶠一把抓住了手臂,強行拖了回來。

“你又去哪裡?”他怒喝了一聲。

“我去找那個李穆!我要瞧瞧,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竟敢拿走我的女兒!”

蕭永嘉雙眼泛紅,拚命掙紮,手臂卻被丈夫的手如鐵鉗般鉗得死死,如何掙脫得開?一個發狠,低頭就去咬他手腕。

高嶠吃痛,卻強行忍著,隻厲聲道:“你這潑婦!你再鬨,信不信我關你起來!”

“你這沒良心的老東西!我嫁你這麼多年,你就這麼對我——”

蕭永嘉突然失聲,鬆開了丈夫那隻已被自己咬出隱隱血痕的手腕,跌坐到地上,掩麵痛哭。

才哭了兩聲,聽到一道少女聲音說:“阿耶!阿娘!女兒願意嫁過去!女兒會過得很好的!求求你們,不要吵了!”

蕭永嘉停住,抬起頭,見洛神一身淺淡碧衫,如一枝風中的秋日海棠,手扶著門框立在那裡,纖腰間的一雙束帶,如蝴蝶般隨風飄動。

她臉色蒼白,神情卻無比鄭重。慢慢地,跪了下去,在門檻之外,朝著自己和高嶠,磕下了頭。

第23章

人這一輩子, 倘若處處順遂, 不必經曆什麼巨變, 譬如洛神這樣。生下來就是一個得到父母兄長無限愛護的天之驕女,在她人生前十六年的世界裡,最大的煩惱, 除了父母不和之外, 或許就是明日花朝節要到來, 她該穿什麼去拜花神。是“細腰窄衣,長釵挾鬢”還是“廣袖曳裙,半畫蛾眉”, 那麼接下來, 她最有可能的人生, 就是嫁給門當戶對、愛她惜她的陸柬之, 從高氏女變成陸家婦,從此,與丈夫舉案齊眉,生兒育女, 慢慢地, 成為一個受尊敬的陸家下一代子弟的慈愛女性長輩。

但這僅僅隻是一種好的心願罷了。

現實像是一頭看似沒有脾氣的驢,走著, 走著,在人毫無準備的時候, 突然給人狠狠地尥上一蹶子。

這種痛, 正是猝不及防, 才叫人刻骨銘心。

洛神如今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個世界上,她的阿耶和阿娘,真的也會有無能為力,再無法保護住她的那一刻。

第一次,她親眼目睹自己那個高貴、驕傲的公主母親,竟失態到了這等地步,仿佛一個無助的坊間民婦那樣,絕望地坐在地上哭泣。

第一次,她記憶中無所不能,神仙風度的父親,隻能眼眶泛紅地望著她,目光之中,除了深深自責之外,就隻剩下了萬般的無奈。

也是第一次,她是如此強烈地希望自己能夠做點什麼,好為父母去分擔他們的這種無能為力。

哪怕是半點,也是好的。

從前讀書,和兄弟同席,讀到“世途旦複旦,人情玄又玄”,她不過一笑,道一句“春光不似人情薄,杏花開罷又梨花”,引來兄弟們的競相稱讚。

而如今,她才親自體會到了,何為“人情玄薄”。

原來,那些原本對你很好的人,真的未必就是因為你的“好”而對你好。

……

興平帝已下旨意,說下月十八是個適宜婚嫁的良辰吉日,從幾天前起,雙方就開始行婚聘之禮了。

據說,按照安排,她要先入宮,向她的皇帝阿舅謝恩辭拜,然後被堂兄高胤護送著,坐幾天的船,沿江去往京口鎮,在那裡舉行婚姻儀式。

又據說,京口鎮的人都在等著高氏女的到來,那個婚禮,到時會非常熱鬨。

但這些,洛神其實並不怎麼關心。

幾天後,她終於收到了一直等待著的陸脩容的回信。

陸脩容約她到清涼寺見麵。

清涼寺在台城的西郊,春天,漫山開滿桃花,每年到了三四月間,遊人如織。

洛神年年都和兄弟或是女伴們同去踏春遊玩,對那裡並不陌生。

她在高桓的護送下到了清涼寺,終於見到了好友的麵。

陸脩容比洛神小一歲,原本性格活潑,很是愛笑。但是這一次見麵,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一看到洛神,眼眶便紅了。

陸脩容告訴洛神,重陽那日,回去之後,她的父親怒氣衝天,說大兄丟了陸家人的臉,將大兄叫入書房,痛斥了許久。

她的母親朱夫人,待洛神原本比親生女兒還要好,如今卻也不許陸脩容再和洛神往來了。

這次出來,她是央求了二兄陸煥之,讓他幫自己,偷偷瞞過了朱夫人,恐怕不能久留,說幾句話,立刻就要回去了。

“阿彌,大兄這些日很是消沉,整日關在房中,我真的擔心他……”

陸脩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哭得很是傷心。

洛神完全理解。

她的傷心,想來也不會比自己要少多少。

她知道陸脩容對高桓一向很有好感。

原本,兩家也有意讓這一雙兒女再結成姻緣,親上加親。!思!兔!網!

但現在,什麼都不可能了。

離開山寺的時候,陸脩容坐在車中,用哭得紅腫的一雙眼,透過那扇望窗,頻頻回首看向自己和高桓的一幕,在接下來的那幾日裡,成為了洛神腦海中一直無法消除的一個畫麵。

但是人再難過,日子還是這樣,一天天地過去。

婚期日益逼近了。

洛神已經跟著蕭永嘉,從白鷺洲回到了城裡的家中。

家中依舊門庭若市。甚至每天,門房處還會收到比從前更多的拜帖。

或許因為高氏門庭太過高顯的緣故,和庶族聯姻,並沒有讓那些士族名士們望之卻步,也不敢有人公然拿這個非議高家。

畢竟,這樁婚事,是皇帝親自主的婚。

可是誰又知道,在背後,那些人會議論什麼?

人後,父親隻剩下沉默,母親終日難得開口說一句話,叔父聞訊從廣陵趕回,拔劍砍斷了一張案幾,他的爆脾氣,險些掀翻了屋頂,可是最後,也隻能吞下那滿腔的怒火,什麼也做不了。

十五日。第二天的一早,就是她進宮的日子了。

這個晚上,從重陽後就沒再露麵的陸柬之,投來拜帖,求見高嶠。

高嶠在書房裡見了他。

重陽至今,不過也就三兩個月罷了,陸柬之卻清瘦了許多,所幸,精神看起來還好。

他告訴高嶠,明日,他便要動身去往交州擔任郡守了。今夜過來,向高嶠拜彆,也是向他謝罪。

他說,他自己也就罷了,當日,因為他的衝動,更是因為他的無能,令高家、令洛神,一齊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他是個罪人。萬死不能辭其罪的罪人。

他真的向高嶠跪了下去,以額叩地,久久不起。

高嶠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望著陸柬之伏拜於前的身影,最後,隻問了一句:“你可有話,要我轉給阿彌?”

陸柬之慢慢地直起了身,出神了片刻,搖了搖頭。

他沙啞著聲,說:“我無顏對她,也無話可說。從今往後,隻能遙祝玉安,盼她事事順遂。”

陸柬之向高嶠再次叩頭,從地上起來,退了出去,轉身而去。

洛神已從下人口中得知他來的消息了。

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去見他了。

可是,就算隻是阿兄,一個相識十幾年,也嗬護了她十幾年的阿兄,如今他就要黯然離開都城,去往那遙遠的西南,難道自己不能去送一送他嗎?

她追到了大門後,看到了那個離去的落寞背影,一聲“陸阿兄”,分明已到喉下,卻又仿佛被什麼給哽住了,竟就喚不出口。

陸柬之已跨出了高家的大門。

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麼,遲疑了下,停住腳步,慢慢地回過了頭。

他立於外,洛神立於裡,兩個人的中間,不過隔了一道門檻,卻猶如劃出了深淵巨鴻。從今往後,弄玉另嫁,蕭史陌路。

“阿兄,西南迢遠,你此去,多加珍重。”

洛神凝視著他削瘦的一張麵龐,輕聲說道。

大門前的燈籠光,照在了他的臉上,半明半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