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口就嚷嚷著餓了。
“哥,我想吃蹄髈……”
項桓見她精氣神不錯,有大病一場,逢凶化吉之兆,忙去庖廚順了碗清湯掛麵,坐在旁邊瞧她大口大口的吸溜。
後者心大,邊吃還邊嫌棄:“說好的蹄髈呢……也太清淡了,連個肉都沒有。”
“行了吧你,有的吃就不錯了。”他雖然嫌棄,心情卻顯而易見的好,坐在桌前去問宛遙,“你看她手上的斑是不是淡了一點?”
她正倦然的打了個嗬欠,聞言跟著打起精神點點頭。
毫無征兆的,項圓圓的病開始奇跡般的好轉起來,同時絕處逢生的還有隔壁的宛經曆。但湯藥仍舊是之前的湯藥,吃食上也不見有什麼特彆的改變,誰也說不明白究竟是如何治愈的。
胳膊的斑逐漸淡去,項圓圓情況一轉好,話匣子就跟開了閘的洪水把滿院嘰嘰喳喳的夏蟲全都比了下去。
“宛遙姐姐你怎麼也來這裡啦?”
“是我哥找你來的?”
“我就知道他不靠譜……喝藥的時候還弄臟了我三條裙子,聽說小時候喂我喝羊奶他就把奶灌到我鼻子裡去過。你說這是什麼毛病呀?”
……
她有了體力,總算能自己動筷子吃東西。
餐飯剛上桌,捧著碗便抱怨:“宛姐姐,你是不知道,咱們隔壁住著的老頭,一到夜裡就可勁兒的打呼嚕,跟天雷轟頂似的,壓根睡不著。看我這麼小,眼圈兒都青了!”
她自打搬進來便人事不省,故而並不清楚院內都有些什麼人。
項桓坐在一邊嗑瓜子,白她一眼,“你睡得還少了?”
“小孩子就是要多睡才能長身體的呀!”
也正是在此時,宛延負手慢悠悠地進來,飯後消食是他這幾日大好之後的日常活動。
項圓圓不似他哥,也不習慣跟他爹同仇敵愾,當下驚喜地讓位子:“宛伯伯,您怎麼也在?您住哪兒啊,我怎麼平時都沒看見你呢?”
他淡淡道:“隔壁。”
……
宛遙笑著給他們倆添飯,餘光瞥到項桓舒展的神情,隨口打趣道:“現在好了?不用皺眉頭了吧。”
項桓捏著茶杯並未言語,看到她手腕上仍纏著厚厚的布條,喝茶的動作忽的一頓,“你這傷還纏著?劃得這麼嚴重?”
她忙遮掩了一下,“此處疫毒泛濫,我想等結的痂掉了之後再取下來……”
項桓聽完頷了頷首。
知道宛遙在這些小傷上能照顧好自己,他並未太往心裡去,便沒再多問什麼。
*
八月初秋,下了幾夜的瓢潑大雨,把滿地滾滾的熱氣澆得隻剩清涼。
時過半月,項圓圓和宛延身上的紫斑已全數褪儘,紊亂的脈象恢複正常,隻這麼從表象看,幾乎便是個尋常的普通人。
瘟疫爆發了那麼久,疫區還從沒有誰能徹底康複的走出去過。
明明是和大家用的藥材一致,吃的飯食相同,眾醫士們絞儘腦汁也想不出根源所在,問起照顧病人日常飲食的親眷,宛遙隻猜測說或許是紫癜誤證的。
紫癜也是皮膚下出現瘀點瘀斑,但與瘟疫不同的是,它並不會互相傳染。畢竟禁軍抓人是似而非,有那麼一兩個弄錯的也不奇怪。
大夫們隻能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
宛延是朝廷命官,項桓又是虎豹騎的中郎將,怎麼著也不能把幾個沒事兒人老關在疫區。
臨行前,宛遙幾人來到房間的藥房內。
其中四五個禦醫與醫士眉頭深鎖地正在交談,對此番異象一籌莫展,待他們進去之後才各自散開。
要放走疫區的病人不是一件小事,無論是項圓圓、宛延這兩個大病初愈的患者需要重重把關,連宛遙和項桓也陸續被帶進去,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
周身脫得□□,替宛遙查驗身體的是個上了年歲的女大夫,在執起她手臂時,點了點腕子上那一圈布條,警惕的問:“這是什麼?”
她微微縮了一下,“是……不小心劃破的。”
大夫解開包紮,其中的傷痕已然結痂,倒看不出有何異樣。她又多打量了宛遙幾眼,才勉為其難地頷首:“行了,把衣服穿上吧。”
從小黑屋內出來時,她才將心口壓住的一口氣緩緩往外紓解。
第28章
太醫署未能挑到刺, 也琢磨不出藥方來,於是隻得放他們回去自行收拾行裝。
在地獄裡住了半個月, 重見天日簡直是意外之喜。
項圓圓沒忌諱, 圍著院子來回跑圈兒,臨到要走了, 又莫名湧出一股同甘共苦的不舍來,對著這地方一番傷感。
說是收拾東西, 但其實他們所用之物大多帶不走, 除了一件衣裳貼身穿著,彆的物件全部就地焚燒。
宛遙跟著領路的醫士走出西疫區, 沿途一向緊閉的院門內紛紛不甚明顯地拉開了縫隙, 縫隙裡是一雙或幾雙深邃的眼睛, 定定的注視著他們這些能夠全身而退的人。
“憑什麼他們可以走!”
“是啊, 憑什麼!”
背後的紛亂聲漸次而起,禁軍們忙列陣阻擋住情緒有些失控的人們。
禦醫站在前方安撫:“大家切莫誤會,他們隻不過是誤診, 是誤診……並非疫病。”
“誤診?那我們說不定也是誤診啊!”
“這病到底幾時能治好!我是實在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
“新的藥方太醫署很快就會送過來,想必定會有成效的,請諸位稍安勿躁……”
“又是藥方!還得換到幾時啊!”
……
宛遙實在忍不住,駐足回了一下頭。
人群吵吵嚷嚷, 四下裡的目光帶著絕望與悲涼。
她被看得四肢僵硬, 隻覺得手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項桓走出了一大截才發現宛遙掉了隊,幾步回來順著她的視線望了望,“既然這病可以治好, 他們應該遲早也能康複的,你彆多想。”
宛遙握緊手腕上的布條,“嗯。”
直到最後一隻腳跨出疫區的大門,背脊依舊如芒刺針紮。
而那些眼睛好像還在盯著她。
那儘是,想活下去的眼神……
*
項、宛兩家的親眷早早的就在外麵等候了,餘飛、宇文鈞帶著虎豹騎的兄弟探頭張望,醫館裡,桑葉同陳大夫翹首以盼,兩邊的人像是在夾道歡迎,場麵熱鬨得堪比娶親。
“娘。”宛遙一眼看見了宛夫人,她正跑過來,張開雙臂抱了個滿懷,“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恨不能連根頭發絲也拈起來瞧一瞧有沒有長斑,宛遙站在那裡倒有些放空自己。
“聽人說你們能出來了,我還不信呢,就怕叫我進去收屍,還好……還好你沒事。”她把人抱在懷,“老天保佑,可算是把我嚇壞了……”
宛延被晾在邊上,忽然有些懷疑的想——這病的不是我嗎?
“你們用的是哪一道方子?”陳大夫擠進來,“既然令尊能康複,這其中必然有玄機,好徒兒,改明兒和為師促膝長談啊!”
宛遙神色間有些躲閃:“我……”
桑葉見得此情此景,撥開他顰眉道,“陳先生,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意這個。你沒見她精神不好麼?”
“不要緊,不要緊。”隻當她是這些天嚇到了,宛夫人搓著宛遙的手寬慰道,“回家娘給你做好吃的……”
另一邊,項家團聚自然沒有如此和諧,反倒是餘飛三兄弟劫後餘生似的開始哥倆好,為慶祝項桓大難不死,江湖傳統當然是要喝個不醉不歸。
他忽然想起什麼,折過身小跑著去找宛遙。
“宛遙——”
她依言抬起頭,視線中的少年明眸清澈,笑得開朗又乾淨,“今天大頭請客吃酒,你要不要去?”⑤思⑤兔⑤網⑤文⑤檔⑤共⑤享⑤與⑤在⑤線⑤閱⑤讀⑤
“我……”出乎意料的,宛遙微微垂頭,“我就不去了。”
項桓莫名地怔了下,不解地追問:“為什麼不去?”
他想了想,又補充,“不會太晚,到時候我送你回來。”
宛遙仍委婉的推拒:“……你們玩吧。”
他還欲再勸,宇文鈞伸手輕輕把人拉住,使了個眼色:“在疫區待那麼久,肯定累到了。你彆打擾人家,讓她好好休息。”
好似聽他這麼一說,項桓才留意到宛遙的臉色不太好,他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緩然收回視線。
很快,疫區外的兩隊人陸續上馬上車,打道回府。
在不遠處的樹下卻有一道身影,正靜靜地注視著這個方向。
*
宛遙從回家之後就很少說話,她不像宛延那樣有重生後的喜悅,每日乾勁十足。反而情緒顯得很低落,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飯桌上吃得不多,一得空就紮進房內翻醫書,無論宛夫人怎麼勸都沒用。
那張敬德皇後遺留下來的藥方被她攤在桌上翻來覆去的研究,手邊是幾盞深淺不同鮮血,滿室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腥味。
然而她還是參不透其中的因果。
燈火在微光裡暗閃,將紙上斑駁的字跡逐漸照得模糊起來。
朦朧中,宛遙感覺自己熟悉的房間驟然變了,而她又一次身處在疫區荒涼的街道上,四麵八方都是隱匿在暗處的目光。
他們看著她。
看著她。
然後漸漸的,從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走了出來,走到了街上,一步一步地靠過來。
宛遙彷徨且驚恐地張望著,不管她怎麼轉身,目之所及的地方皆是瘟疫的病人。
他們的嘴裡喃喃的說著千言萬語,卻都是同一句話——
為什麼不救我……
宛遙猛地睜開眼,自臂彎裡坐起。她倉皇四顧——還是自己的房間,還是自己的家。
竟不知什麼時候她就這麼趴著睡著了,手邊的燈燭燃儘一半,她娘正擔憂地喚她。
“怎麼啦?滿頭大汗的。”
宛遙隻是怔怔地喘氣。
以為她是在疫區受了驚嚇,宛夫人伸手輕撫著背脊,“做噩夢了?”繼而柔聲寬慰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這不是已經回家了嗎,彆多想……”
嗅到那幾杯濃稠的腥味,她掩鼻把藥草與杯盞推開,“你從哪兒搞來這些東西的?”
宛遙起身收拾,遮掩道:“是……雞鴨血,我就想試試能不能做藥引。”
“還在琢磨藥方的事呀?”宛夫人去拂她臉邊的碎發,“娘知道你好心,但也要量力而為才行,那不是有禦醫嗎?肯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娘。”宛遙低聲打斷她,帶了幾分茫然地轉過眼,“我可能,做了一件自私的事情。”
“什麼自私的事啊?”宛夫人也被她認真的神情無端牽動,“很嚴重嗎?你要實在放不下,不如……就去向人家道個歉吧?”
她聽完卻沉默了一陣,然後搖了搖頭。
發展到今日,瘟疫似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