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像是被拉扯出千萬縷絲線。
她拆了發髻,將頭枕在桌上,瀑布般的青絲鋪得滿背皆是,那雙眼睛隻漫無目的地盯著燭燈看。
——“成天就知道哭。”
——“你除了哭還會乾什麼?”
宛遙收回視線,緩緩轉過頭,埋首在棱角分明的桌麵,兩手緊摟著雙臂,任憑自己的長發流水一樣散下來。
其實她不是不知道這四年的時間改變了些什麼。
他已經可以一伸手就能夠到龔掌櫃家桃樹的枝頭,可以領著禁軍意氣風發地走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也可以帶著一幫人陪他喝酒打架。
他有朋友,有師父,有一群肝膽相照的兄弟,有大好的錦繡前程。
而她還待在四年前的原地裡固步自封。
項桓走得太快了,快到她已經跟不上步伐,隻能遠遠的落在後麵。
我不會哭了。
宛遙閉上眼,深深顰眉。
好似在對誰保證似的,內心裡重複道:
不會再哭了。
坊牆上老槐樹粗壯的枝乾遮天蔽日地探出來,濃蔭翳然。
幾陣急促的搖晃之後,項桓輕鬆地攀上了高枝,尋得一處安穩的地方落腳坐下。
他曲了條腿在樹乾,另一條懸在半空,手虛虛搭在膝蓋上,目之所及,能看見不遠處小木樓裡發出的燈光。
項桓默不作聲望了一陣,又有些無所事事,信手摘了身側的樹葉編螞蚱。
等編到第三隻的時候,對麵的光忽就熄了。
*
第二日,虎豹營有操練,項桓寅時不到就醒了,躺在床上頗不安定的數時間,甫一聽到雞叫,他蹭的一下翻身而起,火速洗漱穿衣。
懷遠坊門剛開,一個身影牽著馬提著槍就衝出去了。
這會兒西市的各大店鋪堪堪營業,集市尚且冷清,項桓拉著明顯沒睡醒的餘飛在醫館對麵的茶攤叫了碗餛飩。
雪牙槍斜靠在牆,他每吃兩口,就不時往醫館門外瞥。
見那裡頭的夥計陸續熄燈,開門擺桌椅,陳大夫沒一會兒出現在了視野中,撩袍坐在案幾前研磨鋪紙。
日頭逐漸東升,陽光越照越直,來往的病患開始絡繹不絕,連茶攤的生意也逐漸熱鬨起來。
轉眼,項桓三碗餛飩都吃完了,握著筷子皺眉注視那街對麵。
“喂、喂——”
餘飛拿筷子在他眼前晃,“大哥,你不是還吃吧?你都吃三碗了,今天的胃口有那麼好?”
項桓被晃得愣了一瞬,轉目去瞪他。
“時候可不早了,再晚趕不上老趙點卯,早操得繞場三十圈呢!”
餘飛匆匆結了賬,伸手過去攬他的肩,“走了,你那麼愛吃餛飩,改明兒我給你包幾個大的,我擀皮兒可很有一手!”
項桓讓他半推半搡勸上了馬,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急這一日,今天碰不到明日再來就是了。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一連小半個月,也沒在醫館瞧見宛遙。
起初項桓覺得可能是時機不對,下午巡完了營溜過來看一回,還是沒人。後來又不太死心,乾脆中午翹了飯,悄悄縱馬回城,但依舊沒能遇上。
白忙活了十來天,項桓終於耐不住性子,把槍放在馬背上,幾步跑進店裡,左右環顧了一圈,正見桑葉端著碾好的藥草,遂上前問道:“宛遙呢?”
他心大,得罪的人太多,慣來記不住自己惹過的仇。
桑葉則涼涼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喂……”
項桓沒功夫和他計較,另換了個夥計詢問,“你們家給人看病的那個女大夫呢?”
對方想了想,“您是指表姑娘啊?”
“表姑娘好些日子沒來了,似乎……家裡有事走不開吧。陳先生也沒多說。”
夥計見他兀自思索,約莫是無話再問了,於是鞠了個躬告退。
項桓抿著唇緩然折過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階。
他眼下愈發肯定,宛遙這是鐵了心地有意躲著自己。
*
一晃眼,整個六月要到底了。
宛遙每日認真地窩在房中發黴長蘑菇,她成天的作息很規律,早起,早睡,除了吃飯休息就是寫字看醫書。
宛夫人不知她從何處著的魔,好似整個人黏在了桌邊,早也看書,晚也看書,一盞燈從入夜點到睡覺,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夫妻倆沒料到這回閨女能如此老實,觀望了一陣後開始忐忑,宛延頗後悔地在屋裡深刻檢討,擔心是自己話說重了適得其反,這要悶出個好歹來怎麼收場?
但父愛一向如山,老爹的麵子厚比城牆,輕易拉不下臉來,於是隻能讓宛夫人出麵,帶她透透氣。
正逢大暑,再有半月便是七夕,城外的聖母廟有大幫信徒趕著去求雨、求姻緣。
宛遙一頁書才翻開,便被宛夫人從上到下拾掇了一番,拽出門遛彎了。
長安夏季的太陽是火辣辣的曬,連帶走水也較之其他幾個月更為頻繁,相比之下,城郊綠樹成群,河流彙聚,勉強要多一絲陰涼。
宛遙從馬車下來,婢女早已在旁撐好傘,她一仰頭,正看見聖母廟金燦燦的幾個大字輝映日光。
這座廟是為了祭奠敬德皇後,也就是當今陛下的生母而修建的。
宛夫人喜歡帶她來這裡祭拜敬香,因為她們家也算是和敬德皇後有幾分淵源,這是宛夫人一直津津樂道的事情。
“茹太後人生得美,心地也善良,又是杏林世家出身。
“那會兒南方鬨瘟疫,還是她著手想出來的方子,救西南數萬百姓於水火。哪像現在這些大臣,對著疫病束手無策。”
宛遙的手被她拉著,一路絮叨走進廟內。
“宣宗皇帝是最寵愛茹太後的,光行宮都建了好幾座。”
宛夫人跨過門檻,“你姥姥同太後是情同姐妹,結義金蘭的交情,比甄家自家姐妹的關係都還要親。
“你娘我啊,打小便是她照顧長大的,什麼補品、補藥,都是太後親手提筆寫的方子呢。”
大殿中有尊白石雕像,纖塵不染,鮮潔如雪,像中的聖母眉目清婉,溫柔端莊,聘聘婷婷地站在那裡,神情好似悲憫地望著芸芸眾生。
四周是來往祈福的百姓,宛遙在蒲團上跪了,也接過主持遞來的香,低頭拜了三拜。
因為是聖母廟,寺內上下皆由尼姑和沙彌尼打理。宛夫人同此處的主持是老相識,攀談起來能說個沒完沒了,眼見時候又晚了,兩廂一合計,便決定在廟裡住上一宿。
老主持貌似是曾經服侍過聖母太後的宮女,如今已年過半百,她為人甚是和善,對宛遙尤其有好感,三人在禪房敘舊時,總忍不住拿目光去瞧她,悵然感慨說:
“表小姐長大了,真是愈發出落得水靈剔透……今年是十四了麼?”
宛夫人馬上解釋:“十五。”又歎氣,“這丫頭拘不住,天天愛往外跑,跟人家學了半吊子的醫,就惦記著想去治病當大夫。”
“學醫啊……”老主持默了半晌,反而很欣慰地頷首,“娘娘在這歲數的時候,也是呢。”
“可惜娘娘去得早,倘若看見表小姐,想必會非常喜歡。”
繼而又去拉宛遙的手,細細叮囑,“近來南邊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時也要多加注意,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見了,得立即熏艾防疫……這種病不易治好,切莫勉強自己。”
她順從地點頭,“嗯,我知道了。”
宛夫人在旁聽著,默不做聲。片刻後才拿彆的話岔開。□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茹太後杏林聖手,老主持算是為數不多支持宛遙承其衣缽的人,二對一實在沒優勢,宛夫人隻能另辟蹊徑。
照例是聽了一大堆的陳年往事,再追憶一下當年“鳳口裡兵變”的苦,思一下而今得來不易的甜,兩位忘年老姐妹相對抹眼淚。
宛遙著實坐不住了,找了個理由偷偷遁走。
夜裡,沒有香客的聖母廟格外靜謐安適。曲徑通幽,樹影無聲搖曳,走在長廊上深吸一口氣,五臟六腑都是紅塵之外的禪意。
宛遙掖手垂頭,款步出了禪院,遙遙望見婢女等在不遠的燭火下,她開口正要招呼,冷不防從背後探出一隻大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口鼻。
這意外來得太過突然,有半刻宛遙的腦子都是空的。
對方動作很強硬目的又特彆明確,拖著她直往僻靜無人的地方走,那是舊柴房的後門,離禪院幾乎是千裡之外。
後背抵著堅實寬闊的%e8%83%b8膛,盛夏裡熱氣滾燙——分明是個男子!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辰,這種場合。
宛遙脖頸上的汗毛當即豎起大半,內心恐懼得直跳,她掙紮著想掰開來者的手,拍了兩下毫無動靜,仿佛鐵箍一樣焊死在耳邊。
情急之中,束手無策,她本能的張口往對方的手背上咬下去——
宛遙的牙不尖,力道可能也比不上桑葉那一口,但威力依然是有的,她發覺身後的人有短暫的停頓,旋即是更加暴力地把她拉到了門後。
猛地一下摁在牆上。
“你——!”
他收手的時候騰出了半個字的時機,宛遙剛喊出聲,尾音就瞬間被其掌心掩蓋。
麵前的人通身是漆黑的夜行衣,容貌被黑巾蒙住,隻一雙眸子露在外麵,此時正灼灼地盯著她。
“唔唔唔……”
“噓。”那人食指隔著麵巾覆在唇上,低聲提醒,環顧左右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才驀地摘下來。
宛遙原本驚恐的眼瞬時化作了驚異,她幾下拿開對方的手。
“項桓?”
“你,穿成這樣……”她不可思議地打量過去,感到難以相信,“來這兒作甚麼?這可是聖母廟。”半個尼姑庵啊!
項桓正在檢查手背的傷,聞言瞥了她一眼又移開,語氣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鬱悶,“你當我想?”
“我不這麼做,你肯見我麼。”
宛遙聽完有些茫然地微怔,半晌才意識到,他可能去醫館找過自己,但這些時日因為禁足和心情的緣故,她連門都未曾出過……
嘴邊的話忽然有些欲說還休,隻好訕訕地咬唇,側過臉盯著鞋尖看。
項桓知道她從小就安靜,許多時候不那麼愛說話,也就不明白眼下的不吭聲是個什麼反應,他眸中帶了幾分無措,張口便問:“你還生我氣呢?”
這一個月的時間反省下來,雖仍舊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但簡單點想,就當全是他不對好了,反正也不會少塊肉。
偌大一個問題直白拋在麵前,宛遙一時竟難以應答,隻好顧左右而言他。
“我……我先看看你手上的傷。”
項桓由她拉過胳膊,適才咬得不輕,肌膚間的牙印滲出暗紅的淤青,他倒是不在乎:“上回讓你那麼一攪合,最後也就沒去砸梁華的婚宴。聽說他娶了侯爺的外甥女,連大將軍見了也得給幾分薄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