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前,我有一次去人間曆練,帶回了百葉。這個,師妹你是知道的。”
薑采點頭。
謝春山道:“你卻不知道當時具體是何情況。”
他陷入回憶,訴說當年。當年——
數百年前,薑采在劍元宮剛剛嶄露頭角,和謝春山競爭弟子首席的名額。謝春山這人很少離開山門,但他當時不願和薑采起衝突,便避戰避去了人間。他本意是遊戲人間,玩得差不多了再回去修真界,想來等到那時候,薑采當已經成為劍元宮弟子首席了。
便是在人間,他遇到了百葉。
他在人間化身的是紈絝公子哥,吃喝玩樂,再欣賞欣賞世間美人,如此一生,便是他為自己安排好的人間曆練。
就如薑采之前人間曆練一般,謝春山封印了自己的記憶、法術,真的去過凡人平凡的一生。
在人間的、沒有修真界記憶和修為的公子哥謝春山,卻是不管在哪裡,謝春山的好心腸,都為他招惹不少紅顏知己。隻是有一次,他在街上看雨時,見一個極為醜陋的黑衣女子在街上走過。
那日雨很大。
謝春山站在屋簷下躲雨,那女子走過時,躲雨的人都嘩然——
“天啊,這麼醜,怎麼出的門?”
“她上輩子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才長這麼醜?”
屋簷下的討論聲此起彼伏,沒有人顧忌那個在路上淋雨而走的黑衣女子。謝春山皺眉,他向那女子看去,自己也心跳慢一拍,因她的醜陋不堪——
臉上皮膚凹凸不平,坑坑窪窪,遍布傷疤、刀疤、燒痕。
她不知犯了什麼罪,鼻子也被削平;眼睛像兩個黑漆漆的大洞;乾澀的唇幾乎黏在一起,像是曾被線縫住,又拆掉了。
說實話,她真的很醜。
謝春山從未見過這麼醜的姑娘。
這便是百葉的本相。
她若無其事地走在雨中,渾渾噩噩,既不在乎周圍人怎麼說,也並沒有什麼目的地。兩邊百姓嫌惡醜女,一開始隻是竊竊私語,後來見她不吭氣,他們便大聲討論。
再後來,難聽的咒罵聲傳入百葉耳中。
這便是世間人——即使她並沒有傷到他們,即使她隻是走過他們的地方,她便罪大惡極。
人身上無緣無故的惡意總是因聚集在一起而放大,當一人討厭這般醜的女子時,沒關係,當一群人討厭時,他們便會說——
“她太醜了,會嚇哭小孩子的!快趕她走!”
“瘋婆子,滾開!”
於是有小孩被父母抱著看了她一眼,就哇哇大哭。
那個時候,百葉剛來到人間。她糊裡糊塗在魔域待了很多年,沒有任何意思,她便想走出那個魔窟。但是這個人間的人,比起魔域,也並不差什麼。
當第一片菜葉子扔在百葉身上的時候,就伴隨著有了第二片。
百葉垂著眼,心中殺意頓起。她本就在魔域待得無聊了,本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了……她來人間,就是來大開殺戒的。
謾罵和雜菜葉子一同扔向她,有人甚至把一個舊了的花瓶砸來。百葉麵無表情地等著,手勾起術法,打算動手時,一聲巨大的“砰”聲,擋在了她身上。
她一點點抬頭,看那青傘下,青年公子回頭。
眉若春水,目若星辰。他是春山含笑。
他皺著眉,看她臉時,目光躲閃了一下,但他仍恨她不爭:“那麼大的花瓶,你不知道躲麼?就等著被人欺負?”
他再質問屋簷下躲雨的百姓們:“你們怎麼回事?好端端罵一個過路的姑娘?這天下有王法,長得不好看,就不應該出門嗎?”
他回頭麵對百葉時,再次目光閃爍,被她的醜陋震了一把。
而他還言辭鑿鑿,語氣溫柔:“姑娘,你放心,日後在此城中,你想去哪裡,我都陪著你,保證不讓人再傷害你,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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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河圖中,百葉抱著臂,懷裡抱著懵然的爬來爬去的孟極。
她麵無表情地揉著孟極的頭,聽著雲河圖外黑夜中謝春山的講述。
那是她和謝春山的第一麵。
他每次都要被她的醜嚇一跳,但每次都要鼓起勇氣,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作出他並不在意她醜陋的模樣。
百葉惡意滿滿。
她不信這世間有人不怕她,不信這世間有什麼好人。她想揭穿他虛偽的麵容,於是她說——
謝春山苦笑:“她當時說,‘公子,這裡人都嫌惡我,但我也不怕,我本領高強,我是打算殺了他們的。但是你既然和他們不同,你若是願意娶了我,和我做一世夫妻,日日麵對我而不懼怕我、不嫌惡我,我就饒了這裡所有的人,心甘情願為公子馴服’。”
薑采吃驚:“你同意了?”
她最清楚她師兄有多喜歡看美人。這麼多年,謝春山就沒有多看醜人過一眼,沒有和醜人站在一起過一次。然而百葉……
謝春山捂臉:“我當時基本算是凡人,她讓我見識了一下她的手段。我覺得她確實有毀天滅地的本事,被她嚇到了……本著‘救世人一命’的心情,我就隻好答應她,娶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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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河圖中,百葉微微噙笑,略有些懷念——那次是謝春山唯一的人間曆練。
她百般戲耍他,百般踩他底線,百般折磨他那雙隻喜歡看美人的眼睛……她折磨了謝春山整整一世呢。
現在想來,若是謝春山真的是凡人就好了。如果他真的隻是普通凡人,他那一世結束後,她就能帶他回魔域。但連她也不知道,他是劍元宮的大弟子,威名赫赫,修真界無人不知。
舍他一世情緣,渡她一生情深。
他那般了不起,便不可能被她“金屋藏嬌”。
她是枯萎的柳,垂於河畔隻看到春山如歌;他是無辜的風,散於春夜卻不獨拂向她。他是這數千年、數百年來,她唯一覺得這世間值得留戀的人。
第63章 謝春山和百葉的一世……
謝春山和百葉的一世夫妻緣分, 本應在謝春山完成曆練後徹底結束。當曆練結束後,謝春山回想起自己在人間和百葉的種種事跡,便疑心她是魔。
但他並未多說什麼。
按照常理, 謝春山當回歸修真界, 做他的劍元宮大師兄;百葉回她該回的地方,她做什麼樣的魔頭,和謝春山再沒有任何乾係。
然而——
謝春山喃聲:“當年劍元宮外, 大雨連三日,她日日不肯走。她戴著麵具, 擋住她的容貌。她非說自己是正統修士,我在人間對她有恩,她要報我的救命之恩,非要給我做侍女,侍候我。”
篝火蓽撥,火花向外輕濺, 灼熱火星差點燙到謝春山烤火的手。他向後瑟縮一下, 雪白麵上, 露出苦笑。
薑采和張也寧沉默。
大雨連三日, 日日不肯走。百葉對謝春山的執念,由此可見一斑。
薑采知道謝春山必然會心軟, 事實上他確實心軟了。他對這世間有求於他的人都會網開一麵, 例如當年求他退親的盛知微, 例如更早和他相伴的百葉。 思 兔 網
謝春山怔望著篝火:“其實我對她哪裡有什麼恩情。人間曆練的時候, 我隻是怕她作惡,將她留在身邊束縛著罷了。這是恩情麼?這不過是‘畏懼’罷了。”
但是雲河圖中,百葉搖了搖頭。
她不這麼想。
在她眼裡,謝春山當真對她有恩情。他不知道她當時的狀態。
那時候離魔子沉睡已經過了幾千年, 百葉在魔域做著魔北王。她浸染魔氣越重,心便墮魔越深。這世間的心魔,都是魔子的養料。當心徹底墮魔後,她也許會被魔子吞掉,再也不存在了。
在魔域,像她這樣活了這麼久的高等魔,除了她,還有一個便是曾經的魔南王,江臨。但是江臨去修真界做臥底,常年不在魔域。魔域的那些魔,沒有人像百葉活了這麼多年。
她的狀態已經很不好,隻要再近一步,便是心魔叢生。她做儘了惡事,當遍了壞人。在魔子沉睡的那些年,百葉對這一切都感覺到了厭煩。而就在這個時候,她遇到謝春山。
也許在他看來,他沒有做什麼。但是他的出現,讓她的狀態發生了好轉。她的心沒有向墮魔深淵繼續走,她避免了被魔子吞並的可能。且她回頭看他時,他不光讓她停下墮魔路,他還引她走修真界的正統修行路。
其實修行之路,百葉早就走過,早就了然無比。但是跟在謝春山身邊,是很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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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采道:“所以師兄就讓她當侍女了。”
謝春山“嗯”一聲。
他出神:“我當時也有猶豫。因我心裡懷疑她是魔,我不敢引這種人進劍元宮,怕毀了我師門。連下三天雨,她一直不肯走……隔著山門,我……
“我為她算了三天卦。”
薑采揚眉,雲河圖中的百葉同樣詫異抬了頭。這是連百葉都不知道的故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厚著臉皮非要跟隨他時,隔著那道山門,謝春山一直在為她卜卦。
她的公子……總是那般溫柔。
謝春山喃聲:“連算三千卦,卦卦皆下下。卦上說她半生孤苦,寡親緣情緣,天煞之命。
“我不知道世間的魔的卦象是不是都這麼不好,但是百葉的卦象,確實是我見過最差的。我就想,卦象這麼差的人,恐怕一直過得不太順,一直很苦頓。
“她非要做我的侍女,我並沒有什麼損失。左不過提防著她,右不過幫她掩護她身上的魔氣。隻要她不作惡,隻要有我看著,她若覺得做我的侍女,她能夠開心一些,那我讓她跟著,又何妨?”
薑采和張也寧默然。
雲河圖中,百葉垂下溼潤的睫毛,將懷中孟極抱得更緊些。
現實中,薑采打斷這氣氛有些低迷的沉默:“這幾百年來,不管師兄是如何安排的,百葉姑娘確實很聽話。百葉姑娘一直和師兄在一起,確實沒做過其他多餘的事。那麼我便不明白,現在她怎會舍得離開師兄,回歸魔域?我救她的時候,她被囚禁在魔北王宮中。
“師兄,她身份不同尋常,她不是普通的魔。”
謝春山頷首。
他道:“她離開時,說自己被魔子召喚,我便知道她不是尋常的魔了。據我所知,這世間大部分魔,是沒有資格聽到魔子召喚的。如今看來,我們幾乎可以確定,芳來島墮魔後投奔魔子,當年的江臨便是能聽到魔子召喚的。而百葉也能聽到……百葉在魔域的地位,恐怕和當年的江臨差不多。”
張也寧淡漠:“盛知微帶領一島人投靠魔子,必是因為魔子許了她什麼好處。逆元骨無生皮之事已經被盛知微自己逆轉,她沒必要再求魔子。那她隻能求魔子複活江臨。除此之外,我不認為魔子還有能引誘盛知微的好處。”
薑采疑惑:“然而這世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