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樹垂下眼,又開始回憶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
還是完全想不起來。
原來她和她爸上次的見麵居然那樣隨意,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卻有可能成為最後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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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進行的第四個小時,有護士從裡麵出來,厚重的門板在她身後再度合上,看起來仍然沒有要結束的樣子。
田樹抱著胳膊試圖給自己一點溫暖,但好像怎樣都不管用。
以前一直奇怪為什麼聽人描述總說醫院走廊格外寒冷,現在想想,大概那陣寒意全來自等待人的內心。
袁芷苓走的時候她沒有親自陪在身邊過,這一刻才更真實地感知到自己至親的人,生命在一點一滴流失的無力感。
她忽然陷入一股沒來由的焦灼煩躁,起身又坐下,然後快步走向衛生間。
林遠舟沒跟過去,依然抱著胳膊倚靠在牆壁上。他不擅長安慰人,此刻說什麼都顯得蒼白無信服力。
田樹將水龍頭開大,合著水流的聲音壓抑地哭出聲來。如果、如果田海明真的出事……她完全不敢想。
爺爺那裡肯定要瞞著,可是又能瞞多久,他那個年紀知道後又會是什麼反應?
而且,她已經沒有媽媽了,真的不能再失去田海明。
在衛生間不知道待了多久,田樹洗了把臉,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些才往外走。
人才剛剛出了衛生間的門,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外麵的男人。
他風塵仆仆而來,麵容疲倦,眉宇間都是難以藏匿的關心和擔憂。看到她以後,他站得更直了些。
兩人在走廊上彼此對望,田樹沒有猶豫,快步走過去撲進他懷裡。
因為太過用力險些將他撞的退後一步。
但他穩穩接住了她。
葉尋之一隻手臂在她背後緩緩收攏,將人抱得很緊,另一手掌心按壓在她腦後,“會沒事的。他那麼愛你,不會舍得扔下你。”
田樹鼻音很重地“嗯”了一聲。
林遠舟還有事已經先行離開了,走廊上就隻剩下田樹和葉尋之兩人。
闊彆快一年,他們再見竟是這樣的場景。
他給她倒了杯溫水,田樹不想喝。他堅持遞進她手裡,“可以暖手。”
田樹便依言握緊水杯,掌心裡的溫度確實讓她好受了許多。
葉尋之本來也不是話多的人,就一直安靜地守在她身邊。
他本該很累了,期間還去買了吃的回來,田樹吃了兩口就放下了。葉尋之也沒強迫她。
終於在將近清晨六點的時候,田海明被推了出來。手術是院長親自主刀,已經有點年紀的人看起來近乎高度疲憊,但神色還算鬆弛,“手術很順利,子彈也成功取出來了,幸好沒傷及心臟。人觀察一段時間就會醒。”
田樹衝對方反複說著感謝的話。
院長擺擺手,還親切地囑咐她也去休息下。
田樹並不累,知道手術成功緊繃的神經完全鬆懈下來,整個人反而處於一種亢奮狀態。她眼眸發亮地看向葉尋之,“我回家給他取點東西。”
葉尋之將她耳邊有點亂的頭發彆至而後,“這裡交給我,在家睡會再來。”
田樹哪裡會想睡,但也不想讓他操心,點點頭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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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田海明蘇醒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葉尋之,睜著一雙眼來回看。
他會意:“田樹回家拿東西,很快就來。”
按了床頭鈴,醫生和護士過來查看情況,又聊了幾句注意事項才離開。
至此葉尋之總算完全放下心來,坐在病床邊的扶手椅裡,“田樹擔心壞了。”
“知道,所以我告訴自己怎麼也得醒過來。”田海明仍舊沒什麼精神,臉色煞白,但提起女兒還是滿含笑意。
有晨曦撒進來,葉尋之將窗簾拉住一半,讓光線處在一個舒適的程度。
隻聽田海明又說:“昏迷的時候,腦子裡隻想著一件事……我這個女兒很可憐,從小沒有媽媽,爸爸有也和沒差不多。但好歹是個掛名老爸,我要是真死了,她就成孤兒了。”
葉尋之不說話,好好聽著。
田海明說的很費力,斷斷續續,但他顯然是心裡壓抑許久想發泄一樣。
聲音微弱,但病房裡足夠安靜,所以葉尋之聽得很清楚。
“我們這個職業,過了今天不見得還有明天。她從小跟著我受了很多委屈,一想到我要是沒了她得難過成什麼樣,我就怎麼也得堅持下來。幸好老天待我不錯……”
葉尋之聽他氣息不穩,伸手替他掖好被角,“好好休息。她待會來了看你精神太差,又要難過。”
“你倒是樣樣替她考慮。”田海明閉了閉眼,唇角還有調侃的笑意未消。
病房徹底靜下來,葉尋之的視線漸漸放空至對麵的牆壁上。
田樹這一整晚在手術室外不吃不喝枯坐的模樣,刻在他%e8%83%b8口,一輩子都不可能抹掉。田海明的話也讓他看到和田樹間的又一個問題。如果……有天要她再經曆這樣的痛苦,他寧可把痛苦的對象換作自己……
“醒了嗎?”田樹推開病房門,將他的思緒打斷,躡手躡腳地走過來。
田海明立時睜開眼,“有人嗓門這麼大,能不醒嗎?”
“噢。”田樹摸了摸鼻子,“誰能想到您老耳朵這麼靈光。”
父女倆還是那副互懟的相處模式,但彼此看對方的眼神都很和煦依賴,經曆了這一場生死,有些話反而不用說出口。
葉尋之給兩人留下空間,對田海明道:“我還有事先走了,晚點來看你。”
想到他一夜未眠,田樹輕聲叮囑:“吃了早餐再睡。”
“嗯。”他深深看她一眼。
那一眼,田樹總覺得他有話想說。但他最後隻告訴田海明:“我調回青州了。”
“為了遠舟?”田海明知道他一直都很疼這個外甥,畢竟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葉尋之靜了下,點點頭,“想時時看到TA。”
田樹有點嫌棄,又有點酸,“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你女朋友。”
葉尋之也不辯駁,這時不得不感謝中國語言文化之深。
田海明訓斥道:“怎麼跟你葉老師說話呢?”
“他現在又不是我老師。”田樹說完幫她爸把被子拉好,麵不改色道:“病人還是少說點話。”
田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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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葉尋之終於調回青州這件事,田樹內心一直有些隱隱的喜悅。這兩年因為工作原因他們雖然一直沒有進展,但她確信葉尋之對自己是不一樣的。
或許不如她喜歡他那樣多,但對她的感情絕對不止於長輩和晚輩。
可她沒想到,葉尋之忽然開始躲自己。
起初她並沒意識到這件事。田海明住院期間,幾次他來探病的時間點都巧合地和她錯開。田樹沒往深裡想,畢竟他剛回來有很多公事要處理。
但久而久之,她的電話他似乎也有些敷衍之意,有時甚至故意不接聽。田樹不太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忽然轉變態度——
海灘的事過去了一年多,那時他都沒退縮。
正好周末趕上一群人替葉尋之接風,田樹當然也在出席之列。
說是給葉尋之辦歡迎儀式,其實就是大夥找個借口聚一下。一幫子熟人,田樹在人群裡看到溫從薇和沈木川,沒想到他倆也來了。
不過兩人似乎進展不太順利,這次各自表情都不在狀態。
尤其是溫從薇,一直在小口抿著杯中的紅酒,和沈木川也並無交談。
她見了田樹衝她招招手,“這有位子。”
田樹沒見著葉尋之,暫時又沒合適的地方,隻好挨著溫從薇坐下。
沈木川笑著朝她一抬下巴,“好久不見啊小朋友。”
“好久不見。”田樹又看了眼人群。
“在找尋之?”溫從薇一眼看出她在想什麼,“他好像去其他地方講電話,應該一會就回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田樹微一頷首,看出她已經喝了不少,臉頰都泛著兩抹明顯紅暈,低聲製止道:“少喝點吧,喝多了容易做錯事。”
“什麼錯事?”溫從薇很感興趣地問。
“……說一些沒法挽回的話,做一些丟臉的事。”
“既然如此,更應該喝才是。”溫從薇眯著眼告訴她,“我清醒的時候其實很慫。”
田樹直覺溫從薇心情很不好,而沈木川離她那樣近,竟然也沒出言關心或阻攔?她有些不懂這兩人的感情。
其實她連自己的也沒搞明白。
溫從薇遞給她一杯酒,目光迷離道:“我看你也很需要酒精的幫助。”
田樹搖頭:“不需要,我現在沒什麼好慫的。”
以前年紀小顧慮多,她現在已經足夠大且思想成熟,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更加確定自己的感情。
葉尋之果然是去接電話了,他再回來時站在門口同人說著話。今天是相對正式的場合,他穿了一身正裝。因為鮮少看他這樣打扮,田樹多看了兩眼。
唔,有點好看。
溫從薇也看了一會,“他算是我的理想型,可惜心有所屬。”
心有所屬?田樹眨了眨眼。
一旁的沈木川已率先開了口,將笑未笑地目視前方,“也不晚啊,他又沒結婚,你有的是機會。”
田樹:“……”
葉尋之果然是個禍害!
她端起麵前的東西喝了口,掩飾在場的尷尬,喝完才發現自己竟然又喝了酒。
葉尋之也恰好瞧過來,一眼在眾人中尋到她,再看到她手中的酒杯時,目光變得銳利逼人。
可惜今天他是主角,有不少人拉著他聊天。
田樹反而找不到機會和他說話。
最後竟然陪著溫從薇喝了小半杯酒,幸好是紅酒,除了臉頰有點燙之外,並沒有任何不適。
席間田樹去了趟洗手間洗臉,再出來時就看到葉尋之等在長廊上。
這一段長廊的光線過於曖昧,他穿著一身暗色西服站在那,明明表情嚴苛,硬是被燈光給降低了幾分鋒利之感。
“我記得上次告訴你,在外麵少喝酒。”葉尋之不悅地低頭打量她,更像是在確定她狀態如何,幾秒之後,拉住她胳膊,“送你回去。”
“我有話問你。”
葉尋之停下來。
“如果我感覺沒錯,你好像在躲我?”
“沒躲。”葉尋之竟也極其坦然地回視她,“隻是減少不必要的見麵。”
田樹難以置信地聽他說著,什麼叫不必要的見麵??
葉尋之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再度伸手去抓她胳膊。
沒想到個子比自己矮了一個頭、身型又瘦小的人,這次居然一把按住他肩膀,將他用力壓在牆壁上。
田樹算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她天生表情匱乏,但這次卻明顯有點動怒的樣子。
她抿緊唇,竟是踮起腳尖就朝他親了上去。或者不該說親,她似乎是帶了些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