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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要罵,那便先罵朕吧。”

他指了指席上,紅衣美貌的舞姬時而輕歌曼舞,時而熱情奔放。

這是他特意帶來的犒賞,可陛下卻敏銳地發現,霍去病看似投入,眼角眉梢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留意身後。

就好像,還有什麼彆的、讓他非常掛心的事……

“驃騎將軍此番立下奇功,陛下如何嘉獎都不為過,那些文官還有什麼好說的?”有官員說,霍去病認出那是隨陛下一起從隴西過來的,應是當地的官員,此刻正討好地看著自己,“公孫將軍與博望侯迷路,李廣將軍被圍,全靠驃騎將軍才挽回大局,還拿下了匈奴人的聖地祁連山,此等彪炳戰功,足以光耀史冊,讓我大漢威名流傳千古!”

的確,此番不僅公孫敖迷路,博望侯張騫也未能按計劃與李廣會合,致使前去出擊匈奴左賢王部的李廣孤軍被圍、死傷過半,等回了長安,這兩人肯定都會按律定罪。

因為他們的失敗,越發襯得霍去病的勝利一騎絕塵、光芒耀眼。

陛下忽然有些感慨,“看你如今這樣,倒讓朕想起當初你第一次隨朕入羽林營,朕親自給你挑選精兵親衛的場景。如今,他們已是大漢的鐵蹄雄獅!”

霍去病忙離席跪下,朗聲道:“臣不敢攬功,全因陛下英明神武,才有今日橫掃匈奴!若真有千載之後、史書稱頌,也是稱頌陛下的雄才偉略、不世之功!”

他這句話確實發自肺腑。當年他年紀雖小,卻也聽說過在匈奴的一次次進犯下,大漢忍辱求和了幾十年。遠的不提,就在陛下剛即位沒兩年時,還差點又送了一位和親公主去匈奴,而那正是他的親姨母、如今的皇後殿下。

但改變這一切的,也是陛下!

若沒有陛下力主抗擊匈奴,他和舅舅即使再有才華,也不會有施展的機會!

“千載之後、史書稱頌……”陛下默念這句話,“你可知道,曾有一個人也跟我說過,說我會成為一位偉大的君主,史書工筆、千載之後都會記下我的功業……”

那個人還說,他的願望都會實現。而她即使不在他身邊,也會一直看著他,為他祝福。

那麼,她看到這一切了嗎?

他目光望向遙遠的夜空,仿佛陷入什麼久遠的往事,神情有些悵然,有些唏噓。

大家一時不敢打擾。

好一會兒,還是霍去病試探道:“陛下說的那個人,是誰啊?”

劉徹收回目光,片刻後,淡淡一笑,“一個故人。”

時年還是決定跑路。

雖然都近在眼前了還不能見一麵讓她很不甘心,但她最終決定聽從自己的直覺,見劉徹一麵事小,如果被他看到自己事情就大了。

她飛快收拾好行李,頭探出帳篷左右觀察,還好還好,大家都去喝酒吃肉了,霍去病也沒有安排人看守她。她做賊似的溜去馬廄,找到自己日常騎的那匹馬。馬兒已經認識了她,打了個響鼻,討好地蹭了蹭她。

時年摸摸它腦袋,接受了這示好,然後開始琢磨,出帳篷容易,一會兒要怎麼離開軍營呢?霍去病治軍再放鬆,也不可能讓人隨便出入的軍營的。

“郎君。”兩個人從暗處現身,嚇了時年一跳。

然後她認出這兩人都是近身隨侍霍去病的親衛,其中一個道:“郎君是要離營嗎?”

時年:“……是。”

“將軍吩咐,若郎君要離營,由末將二人護送郎君離開。”

原來霍去病猜到她要開溜啊,還安排了人守著。時年眼珠子一轉,道:“那就麻煩二位了。”

“職責所在,郎君言重了。”

轉頭再看了一眼那火光耀眼處,她狠下心,翻身上馬,“我們走吧!”

霍去病剛飲下一杯酒,就有人來到他身邊附耳低語。他想了想,借口方便,避席出去。

立在一處風口,感覺那喧囂的歌舞聲終於遠了些,他問:“已經走了?”

“是,果然如將軍所料,天黑了沒多久,年郎君就收拾好了行李想偷偷離開。張、陳兩位副將按將軍的吩咐截住了他,現已護送他離開了軍營。”

那人頓了頓,問:“要追回來嗎?”

霍去病搖頭,“不用,就按原計劃。你去安排吧。”

那人領命而去,霍去病又在原地站了會兒,舉目望向延伸到天儘頭的草原曠野,半晌,小聲嘀咕:“還真溜啊。”

他轉身回席,可一走近就發覺不對。他離開時歌舞升平,此刻卻歌罷舞歇,席上靜得能聽到呼吸聲。

陛下高坐上位,正一邊飲酒,一邊平靜地看著他。

“回來了?”

霍去病一驚,心中瞬間千百個念頭轉過。

怎麼回事?陛下是在特意等他?還停了歌舞?發生什麼了?

他下意識跪下,“是,臣避席方便,未曾向陛下請旨,失禮之處請陛下降罪!”

“方便這種小事就不用向朕請旨了,隻是朕發現這一晚驃騎將軍都心神不寧,是有什麼事發生嗎?”

霍去病暗罵自己怎麼這麼大意,竟忘了陛下有多敏銳警覺、洞燭幽微。

“臣……”

“朕聽說你病了,還是傷寒這樣的惡症,可見麵後隻覺你神采奕奕、容光煥發,還當是誤傳。難不成竟是真的?”

霍去病道:“臣確實感染傷寒,好在陛下龍威庇佑,現已大好。”

陛下揚了揚眉,看表情是真有些驚訝了,“當真?傷寒竟也能好得這麼快?是何人所治?朕竟不知去病你軍中還有這樣的神醫!”

霍去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知道自己感染傷寒的事瞞不住,本來是想回去若陛下問起,就安排一個軍醫頂上。但陛下來得突然,他還沒來得及和軍醫交代,現在隻覺進退兩難。

見他沉默,陛下神色一斂,放下了酒杯。

“是有何為難之處不能說嗎?”

他語氣還很平靜,霍去病卻隻覺得心揪緊了。

君心難測,更何況是當今陛下這樣的性子,高興時與你把酒言歡,一朝得咎,便是萬劫不複。

他剛立下戰功,倒是不擔心陛下會把他怎麼樣,隻是這件事他始終有點心虛,甚至都不敢抬頭看陛下的臉。

陛下和驃騎將軍莫名其妙陷入僵持,大家又是奇怪,又是緊張,也都不敢作聲,默默看著兩人。

“是……是年大哥……”一個細弱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席上僵局。

眾人應聲望去,卻發現說話人是驃騎將軍那個異母弟弟霍光,剛才將軍還特意讓他拜見了陛下。

感覺到全場都看著自己,尤其是陛下也看著他,霍光幾乎立刻就後悔了。怪隻怪他太沉不住氣,看出陛下不高興,大哥又不知道為什麼沉默,一緊張就開口了。

隻是,他還是覺得年大哥此番立下大功,應該上奏陛下,讓陛下封賞他才對!

“哦,你說的是誰?朕沒聽清楚,上前來回話。”

陛下與驃騎將軍說話,按理是沒有他插嘴的餘地,好在陛下並沒有怪罪的意思,反而招招手讓他過去。

霍光於是起身出席,到大哥身畔跪好,卻偷覷他神色,怕他惱怒自己擅自開口。

大哥果然看了他一眼,卻不像生氣,反而像是有點無奈。

霍光正疑惑,大哥已搶在他前麵說:“回陛下,臣的弟弟此番被賊人所擄、身陷匈奴,還有臣的傷寒惡症,都是為一位義士所救。”

他簡單講了這次的事,然後伏地叩首長拜,“並非臣存心隱瞞,隻是這位義士親口所說,出手相救隻因一片赤膽忠心,不求陛下封賞。而且他性喜丘山,不願被功名富貴束縛,臣答應過他不會將此事告訴彆人。”

陛下安靜聽完,片刻後,慢慢道:“救了你弟弟,和他一起在匈奴軍中死裡逃生,後來還治好了你的傷寒……如此奇人,竟還這般淡泊,朕倒真想見見了。”

霍去病剛想再說,卻被打斷,“他隻說不求封賞,朕可以不封賞他,也不強留他入朝出仕。隻是見一見,也不行嗎?”

是,隻是見一見,霍去病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反對。

然而,他隻能深吸口氣,說出早已準備好的話,“請陛下恕罪,她已離開軍營,恐無法……拜見陛下!”

劉徹勃然變色。

他盯著霍去病,片刻後,問:“何時走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

“也就是說,他聽到朕來了,這才走的?”

“她本來也打算離去,並不是因為陛下……”∮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劉徹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滿場噤若寒蟬。

雖然驃騎將軍那麼說,但在場眾人誰聽不出來,陛下禦駕到來,那人卻偷偷離去,擺明了就是不想見陛下。如此不敬,難怪陛下惱怒。

啊,驃騎將軍剛剛離席會不會都與此事有關?

劉徹看著跪地的霍去病,心中除了惱火,還有疑惑。

無論是救了霍光,還是治好霍去病,這兩件事都太過離奇、有悖常理。尤其是治好霍去病。傷寒這種絕症,連宮中的名醫都無可奈何,這人不但治好了,還好得這麼般迅速,他給霍去病服的是什麼仙丹妙藥不成?!

他忽然僵住。

有什麼東西劃過腦海,快得讓他幾乎抓不住。

從天而降的奇人,於絕境中救下他的大將,也讓漢朝大軍免於全軍覆沒於匈奴腹地的厄運。

出現的毫無征兆,做完這一切,便抽身離去。就好像這一趟專為相助他們而來。

這樣的經曆,這樣的感覺,讓他覺得熟悉。好像自己也曾遇到過。

甚至,那個人也不願見他一麵……

霍去病聽到陛下在短暫的沉默後再次開口,卻不是他以為的怒斥。

他聲音緊繃,像是在極力克製著什麼,“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霍去病想答,他又道:“沒問你。你說。”

被點到的霍光一愣,才意識到這麼久了,自己居然不知道年大哥的全名。

“我隻知道,他姓年……”

年。

劉徹霍然起身,“楊得意,點一列人馬,隨朕出營去追!”

眾人大驚,霍去病道:“陛下?!”

他想過陛下可能會讓他們把人追回來,但怎麼也沒想到陛下會親自去!

怎麼回事?

陛下看向他。

君臣這麼多年,霍去病頭一次看到陛下用這樣冷漠、冰寒、鋒利如刀的目光看著他。

“你是陪我去追,還是等我把人追回來了,再好好審你?”

霍去病隻覺心狠狠一顫,強自鎮定,“臣隨陛下一起!”

深夜,軍營門打開。

五十騎快馬輕甲,出了營地。

霍去病策馬跟在劉徹身側,一直在小心觀察他。

夜色中,陛下麵沉如水、薄唇緊抿,除了不時揚鞭策馬,什麼話都沒有說。霍去病心中有困惑,也隻得強壓下去,跟著他一路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