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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窩在寒冷的冬天裡有種莫名強大的吸引力,蘇禮錚挨著枕頭就睡了,即便感冒鼻塞也無法阻擋睡意侵蝕意識。

他是被手機鈴聲驚醒的,摸索著接起來,是辦公室的,“錚哥,前天喝百草枯的那對夫妻又送來了,你趕快過來。”

蘇禮錚一聽立刻就從床上彈了起來,從椅背上拎過白大褂套上,連扣子都沒扣就三步並作兩步走出了門。

等他來到門診大廳,平車剛剛推進了玻璃自動門,他走過去看了一眼那對夫妻,又看一眼跟在醫護人員後麵的家屬,白發蒼蒼的老人比第一次見時更加衰老,麵上的溝壑更深了。

她手裡牽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孩子懵懵懂懂,正在東張西望,眼神裡有疑惑和恐懼,麵上的眼淚都還沒乾。

“立刻送紅區,繼續心電監護,立刻準備緊急氣管插管、上呼吸機、開放靜脈通路,小林,立刻給血透打電話,請求緊急會診……”蘇禮錚一麵往紅區走,一麵飛快的下達著口頭醫囑。

立即便有相應的工作人員分頭行動,他帶的住培生飛快的推來了移動心電圖機,準備給病人拉心電圖。

蘇禮錚第一次見到這對夫妻,是在前天林翔的班上。

那時他正在護士站給一本馬上就要上交的出院病曆補簽字,突然聽見一陣喧嘩,他合上病曆交給質控護士,轉身走了過去,聽見有人說了句:“這是藥物中毒送來的。”

“吃了什麼藥?”他摸了摸下巴,問林翔的一線李佳俊。

李佳俊抿了抿唇,有些不忍和無奈,“百草枯。”

蘇禮錚立時就是一驚,一句“百草枯一出,百草不生”閃過了腦海。

人被送去了搶救室,心電監護亂聲作響,倆人平躺在病床上,鼻孔裡都插了胃管,他看了一眼刻度,男患者顯示的是五十九,女患者顯示的是五十五,這是胃管的深度,單位是厘米。洗胃機加足了馬力,灌兩千到六千毫升清水到胃裡,再從胃裡抽出氣味濃重的褐色液體。

他歎了口氣,和林翔一起去給陪同一起來的家屬交代情況。

家屬是女患者的母親,她站在床尾,拄著拐杖,顫巍巍的搖搖欲墜,李佳俊連忙搬了張椅子來扶她坐下。

“老太太,我跟你講一下你女兒女婿現在的情況。”林翔回頭望一眼病床上經曆了輸液、抽血、洗胃、灌腸連串折騰後安靜下來的病人夫妻倆,對老人道。

“現在給他們做血液灌流也隻是暫時緩解,將部分毒素吸附出來,讓毒素滲透得慢一點,您要做好心理準備。”

“不可能,這不可能!醫生,用最好的藥,多少錢我都願意出的……我隻有這麼個女兒,從小嬌慣了些,但從沒做過什麼壞事,醫生你行行好,怎樣都要救……”

一句話平靜可惜無可奈何,一句話驚慌失措苦苦哀求,蘇禮錚彆過頭去,看著躺在那裡的兩個人,他們的嘴角和衣服上還有床沿都是吐出的胃內容物,刺激的毒物味混雜著酸味在室內彌散著。

他低聲的問李佳俊:“喝了多少?”

“每人起碼超過二十毫升。”李佳俊歎了口氣,搖著頭道,人是他出車去接回來的。

據說是為了丈夫賭錢賭輸了才吵的架,吵著吵著妻子就喊不活了,搶先喝了除草劑,他們家在附近的郊區租了片地種花,備了除草劑準備除草。

丈夫也不甘示弱,一把奪過瓶子,道:“好,你和我也喝,要死一起死!”

年邁的老母親驚恐萬分,卻記得有人說過除草劑不會要人命,便要他們吐出來,辦法用儘了也沒吐出來,又擔心會出事,這才打了120。

蘇禮錚歎了口氣沒說話,那邊的林翔搖著頭開始寫病危通知單,老人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著道:“怎麼辦……怎麼辦……”

林翔停下筆看向蘇禮錚,用眼神示意他說點什麼,他愣了愣,突然倉惶得想逃離。

老人也看了過來,她的眼裡有詢問,有焦急,還有隱約的期待,渾濁了的眼神裡似乎承載著兩個生命的重量,那重量壓得他呼吸困難,連忙低下了頭,沒有回答。

老人失望的站起身,挪動著步子走到床前,那兩人像是約好了似的一起坐了起來,努力想扯掉鼻腔裡的胃管和吸氧管,大喊著:“醫生醫生!我們要出院回家!把我們腿上的管子也拔了!”

眾人圍了過去,勸他們安靜,卻隻聽見他們一直在嚷嚷:“我們隻是喝了點除草劑,根本死不了人,現在血都抽了,胃也洗了,血也換了,要是還不能好,你當我們傻子呐!”

“就是就是,我看你們就是想騙錢!我警告你們,我媽年紀大了,你們要是嚇著她,我告死你們去!”女患者揮舞著手,一臉的咄咄逼人。

苦勸不得,林翔隻好讓他們簽了自動出院,蘇禮錚看著他們仿佛什麼事都沒有了要回家的身影,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有時間後悔,卻沒有活命的可能了。

果然才過了不到兩天,他們就又來了。蘇禮錚長長的歎著氣,還著手臂皺著眉,看著不停轉動的血透機。

但很快,守著男患者的林平儒就喊了起來:“病人喪失生命體征,立即心肺複蘇!推注腎上腺素!”

他一個箭步上前,率先開始了心臟按壓,然而再先進的醫學都已經無力回天,半個小時後,他停了下來,確認過時間後,宣布了死亡,“心肺複蘇半小時無效,宣布死亡,死亡時間北京時間下午五點零六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喊聲、哭聲、機器聲在搶救室裡彙集成一片,孩子緊緊抓著他外婆的手,不停的往角落裡躲,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懂,眼裡隻有恐懼彌漫。

蘇禮錚看了他片刻,移開了目光,去看鄰床的女患者。

她剛剛看著床簾被拉上,醫護人員在那邊對丈夫實施搶救,然後床簾又拉開,人員和設備撤離,宣布死亡,丈夫先她一步離開人世。

她沒辦法說話,蘇禮錚隻看到她麵部表情扭曲淚水肆虐,整個枕頭都濕了,心電監護儀上每分鐘129次的心率似乎是她目睹了丈夫死亡的唯一證據。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丈夫的頭被蒙著白布。

突然,她猛地掙紮了起來,伸手試圖用力摘掉嘴裡的呼吸機,這無疑是二次自殺,呼吸機和心電監護的警報聲同時響起,剛剛還有些沉默的病房立即又兵荒馬亂起來。

蘇禮錚和林平儒用力的壓住了她的手,兩個男學生在床尾壓住她的雙腿,男護士迅速的給她上好了約束帶。

她看著蘇禮錚不停的搖頭,眼淚像小溪流,在麵上緩緩的流淌著。

蘇禮錚歎了口氣,看了眼已經哭得快暈厥過去的老人,終究能能說出口安慰的話,猶豫片刻,還是離開了搶救室。

回到辦公室,接班的杜永明已經到了,他連忙給他交班,說到這兩個病人都不約而同的苦笑。

忙碌許久,等到搶救記錄都寫完了,他才發現朱砂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正坐在角落裡用手機看電視劇。

他走過去,輕聲問她:“來了多久了?”

朱砂仰起頭看他,見他麵容疲憊不堪,抿了抿唇道:“你宣布死亡的時候。”

本來想著踩點來接了他就回去了,哪裡想到會這麼巧遇到搶救,隻好在這裡等,又聽到護士說誰喝了百草枯,便又向人詢問消息,現在便問道:“那個女的也救不了了,對麼?”

蘇禮錚點了點頭,“你見過哪個喝了百草枯的能活著?”

說完不等朱砂回答,他就又道:“回去罷,晚了。”

他看了眼掛鐘上的時間,都已經快到七點了,外麵的天都黑透了,的確已經不早。

朱砂哦了一聲,起身跟著他一起去更衣室,她站在門口,看著裡麵沉默的換下白大褂穿上大衣的男人,忽然就說了一句:“蘇禮錚,彆難過,你儘力了。”

蘇禮錚一怔,回過頭,看見她眼裡閃爍的關切和安慰,突然就眼睛發酸,原來,她都知道的。

她知道他隻有表麵的平靜,他以為自己見慣了生死,已經可以心硬如鐵,可是看到有生命在自己麵前一點點流逝而束手無策時,總忍不住難過和懷疑人生。◤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定定得看著朱砂,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說了聲:“……好。”

朱砂一愣,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聲音裡的哽咽,抿了抿唇,主動走過去拉起他的手,笑著道:“走啦,回家啦,今天我開車載你,等會兒你保準忘了這事。”

蘇禮錚眨了眨眼睛,有些發愣,回過神來又趕緊道:“你從家裡開過來已經很累了,還是我來開罷?”

他似乎有些不安的說著這話,但心裡卻覺得無比的安定。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VIP]

等堵著車回到盛和堂, 霍女士已經等候許久,儘管在朱砂的提醒下他們已經先吃了飯,但她還是在等他們回來。

一進門她就迎了過去, 沒有忽略掉蘇禮錚麵上的疲倦和沉默, 打量了他一回,問道:“病人救回來了罷?”

蘇禮錚聞言愣了愣, 一時間不知怎麼解釋才比較好,朱砂則在一旁用力給母親使眼色示意她暫時不要提這事。

奈何霍女士此時偏偏暫時失去了母女心意相通的默契,見蘇禮錚不應,她哦了一聲,又問道:“那是沒救回來?”

蘇禮錚眨了眨眼睛, 對上她有些好奇的目光,心裡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曾經這樣麵對著她好奇過。

“嗯,是前天喝了百草枯送來過又堅決回家的夫妻, 今天剛剛送來就走了丈夫。”蘇禮錚笑了笑,順著她拉他的動作往飯廳走,一麵走一麵解釋。

霍女士立即回頭去看朱砂,見她點頭,頓時有些惻隱, “怎麼這麼蠢,喝什麼不好喝百草枯, 是不是不知道百草枯會死人?”

她一麵講一麵將溫著的飯菜端出來, 又給倆人分彆舀了碗湯,坐在一旁看著他們狼吞虎咽。

“慢點吃。”她的目光溫柔, 像是看著兩個仍然未長大的孩子,且永遠不會長大。

朱砂吃著飯,忽然有片刻的走神,她想起以前她從外麵瘋玩回來,母親也是這樣守著她吃飯,那時身邊坐的另一個人也是蘇禮錚。

“發什麼呆?”蘇禮錚同師母講完話,一偏頭就看見朱砂有些走神,他看一眼霍女士走開的背影,低頭將最後一塊香煎馬鮫魚夾到她的碗裡。

馬鮫魚是大堂哥朱明堂的朋友送的,魚隻有中間一條刺,煎得兩麵金黃,肉厚味美,朱砂一個人就能吃掉一盤子。

她回過神來,低著頭一直吃,恍惚間覺得有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她咽了口中的米飯,歪著頭去看蘇禮錚,“蘇禮錚,我們同桌吃飯有多少年了?”

蘇禮錚怔了怔,皺起了眉頭來在心裡默算,好一會兒才道:“差不多二十五年了。”

他十歲上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