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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堂香事 浣若君 4283 字 6個月前

十兩的大銀錠子,一並遞給幾位大太監,笑道:“這二十兩,是淮安給哥幾個吃酒的,辛苦你們這半夜的替我秤銀子。”

幾個大太監正因為陳淮安斤斤計較,連三兩銀子都不肯放過而生氣了,瞧他一下子賞來這麼多,又不知道說他什麼好了,望著他肩負褡褳,遠去的背影,幾個老太監皆在搖頭:“淘氣,這陳淮安彆的不說,就是個淘氣。”

但不得不說,這些大太監們是真喜歡滿身陽剛,性子豁朗的陳淮安。

他看似了無心機,質樸醇厚,但凡事總會把握個度,說實話,與他相處起來,雖過後回過味兒來,是叫他當貓一樣給逗了,可那過程真叫一個歡樂。

出了宮門,依舊是一片明月,照著護城河中沉潭色的水,波光仿如碧玉。

陳澈居然等在宮門外。

盛暑的七月,唯有在這深夜之中,才有涼風掠過街道。

倆父子相伴而行,陳澈不語,陳淮安也不說話,唯有他銀袋裡的銀錁子相互撞擊的聲音,清脆而又悅耳。

走至太仆寺門外時,陳澈終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你或者不懂,為父打壓你是為了你好,你或者有一顆熱心,但政治非是兒戲,為父如此,隻是為了你能更好的走下去。”

“我懂。”陳淮安簡短的說了句,轉身離去。

什麼樣的因,種什麼樣的果。

他上輩子走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與陳澈,也是完全不同的父子。

此生的陳澈,依舊是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依舊妄圖通過他來成就自己的名垂青史,但至少,他們因為共同的目標,而站到了共同的起點上。

到了家門上,陳淮安止步,於門上轉來轉去的踱著步子。

於門上等了好久,三更半夜的,齊高高和如意兩個滿頭大汗的趕來了。

齊高高道:“二爺,有錢就是好辦事兒,全都辦完了。”

陳淮安聽他講了一番,連連點頭,拍著齊高高的肩道:“辦的好,如意去看著阿荷,再把你二奶奶叫出來,我得帶她一起去看看。”

齊如意揉著睡眼打著哈欠兒的,敲門,進院子去了。

不過還好,此時錦棠並還未睡,正坐在床上抹眼淚了。

自打從城樓下掉下去過一回,她幾乎夜裡就沒睡著過,每每閉上眼睛,不是在逃追兵,就是正從城樓上往下掉,抑或者,便是林欽摔爛了的那張臉。

每每夢到一回,她便會驚醒過來,緊緊抱著阿荷,坐在床上抹眼淚,等天亮。

她親手把林欽推下城樓,總覺得林欽是索命的惡鬼,纏著她不肯放,偏偏又不敢告訴任何人,唯有抱著孩子的時候,才能有片刻喘熄。

聽說陳淮安三更半夜的要帶自己出城,錦棠本不想去的,但如意勸了又勸,非得要她出去走走,說了一車的好話,錦棠於是就起床了。

還是頭一回把孩子交給齊如意,錦棠一會兒念叨一番,絮絮叨叨的交待好了,換了件衣裳,不著妝就不出門的性子,又洗臉重新飾好了妝容,出門時一輪明月西傾,已眼看就是四更了。

棗紅馬馱著錦棠,陳淮安亦騎了匹馬,一路無話,出城已是黎明。

待出了城,陳淮安策馬直奔的卻是隆慶坊。

隆慶坊與京城相連,山險而水峻,奇泉處處,水質清澈,是個釀酒的好地方。

月落,星逝而天光漸白,倆人依舊是沉默著。

到了隆慶坊,天光已然大亮,於路邊一處茶寮裡隨便吃了些茶點,這又是一番疾匆匆的趕路,直到天將正午時,倆人棄馬而行,一重山又一重水的,過烏龍峽,再上溯幾裡路,遙及處一間小小寺廟,陳淮安見錦棠已然走的兩腿發軟,遂紮起馬步,拍了拍背,錦棠也就順勢爬了上去,叫他背著。

烏龍峽本就以青山幽沽,碧水深峽而聞名於四方,也是個隱士遍地,極為清幽的好地方。

進到寺中,獨有一個老僧守著,見了陳淮安與錦棠也不打招呼,於院裡掃著落葉。

古木參天,一株又一株高大的槐樹的樹冠相結到一起,將一座小寺遮籠的嚴嚴實實,七月盛暑之中,站在這小寺廟的院子裡,待風吹過,樹葉簌簌,居然還有微微的寒意。

錦棠昨夜出來的時候,就穿了一件薄綢麵的襖兒,紗質半臂,待老僧掃過,見寺後有一泓泉水在潺,遂攏緊衣裳,出去洗了把手,掬著水來,連飲了幾口。

“你覺得這地方可好?”陳淮安於她身後問道。

錦棠由衷讚道:“又靜又清幽,是個好地方。”

“葬他於此,你覺得可還行?”陳淮安於是又道。

錦棠頓時站了起來,不可置信的望著陳淮安:“他不是叫皇上給鞭屍,還縱火而焚,矬骨揚灰了嗎?”

林欽謀逆,皇帝命人將其矬骨揚灰,錦棠早就聽說了的。

“事情是我辦的。”陳淮安於是說道。

當然,也是他把林欽的屍首調包,轉葬到這裡的。

沿寺後的山路崎嶇著上了幾個台階,便是一處大墓,墓以石壘成,再以青石板和著石灰,砌起一個圓形的大墓壁來,於這深山古寺之旁,倒也算得上莊重了。

陳淮安依舊不說什麼,倆人並肩於林欽的墳前站了良久,這才又從寺裡出來。

日色漸暮時,倆人才到了位於隆慶坊的的錦堂香。

占地近十畝的大酒坊,遙遙便是一股濃香撲鼻,幾年之中,這酒坊裡的工人們成親了,有孩子了,安身立命了,在周圍修建了院落,於是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村子,而村子裡還有隻屬於本村的集市,集市上還有賣的酒渣餅。

錦棠買了幾枚來,吃起來酥甜可口,跟她自己作的幾乎沒有差彆。

不過短短的四年而已,酒坊裡的女工們所生的孩子都在巷口跑來跑去,有的都會打醬油了。

進了酒坊,劉娘子一身直裰,發束竹簪,站在門上等錦棠。

倆人簡短的說了幾句,劉娘子帶著錦棠把整個酒坊走了一圈,還特地給她看了,自己在野鴨湖畔替她蓋的三進三出的大院子。

依然傍水,蘆葦綠綠,錦棠在自己的酒坊畔,自己的土地上,有處三進三出的大院子了。

不得不說,劉娘子將這間酒坊打理的非常好,錦棠隻是起了個頭而已,築基壘業,全是劉娘子一個人乾的。

這世間的女子,正如康維楨所言,因為世俗禮儀千百年的教化,和架在她們身上的枷鎖,總是心甘情願的為了丈夫,為了兒子,為了這世間的男兒們而犧牲。

但徜若真正讓她們獨立,放開她們的束縛,給她們以助力,她們之中有許多人,將比男人更能於這塵世中,大放華彩。

是夜,依舊是劉娘子的手藝,擀的薄紙宣紙,切成韭葉寬的薄麵,菹菜嗆的又酸又香,配著鹵好的豬蹄,另還有一碟削好的黃瓜,一盤澆著香油的小蔥豆腐。

吃罷了晚飯,出門便是一望無際的野鴨湖,溯上十裡,才是錦堂香用酒的取水源,雖說水質不及弱水河的冷冽,甘澈,但自有一股甘甜。

行走在野鴨湖畔,夕陽山色,波光鱗鱗,陳淮安離著錦棠一丈遠的距離,隨著她,卻絕不靠近她,一路就那麼遠遠兒的跟著。

錦棠今日又是爬坡又是上坎的,磨的腳生疼,好容易跟著劉娘子一起參觀完自己三進三出的大宅院,進了正房,將腳伸進木盆裡溫熱的水中,便仰麵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靜默著。

出來這一趟,錦棠心頭倒是暢快了許多。

雖說還去了林欽的墓前,但這一日的功夫,她居然整整一天,腦海中都沒有浮現過林欽的臉,也沒有想起過林欽那個人。㊣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難道說,真像葛牙妹說的,林欽的魂魄附在她身上,直到陳淮安把他給安葬了,這鬼魂才走了?

腳邊忽而有流水的聲音,才略涼的腳盆子裡,水頓時熱了起來,接著,陳淮安兩隻手就伸進來了:“現在覺得心頭舒服點兒了嗎?”

錦棠自己用著力,於他掌心之中磨著自己的雙腳。

“我這一日,一刻也不曾想起過他。”蠻橫的,橫在羅錦棠腦子裡的林欽,今天一天,她都不曾想起過,甚至於,她的手似乎都沒有抖過。

陳淮安揉擺了腳,一隻隻的腳趾頭拉起來,輕輕一啵,便是啪的一聲脆響。

錦棠躺在床上,好久不曾享受過這種伺候,伸直了腳便咯的一聲,兩上月來,竟是頭一回發笑。

陳淮安遂咯噔咯噔的,多替她拉扯了幾下,直到錦棠嫌疼,縮回自己的腳。陳淮安順勢也就躺到了床上。

錦棠蜷著雙膝,抵在陳淮安身上,側躺了許久,終於還是跟陳淮安實言:“我總是夢見他。”

“我知道。”陳淮安柔聲應道。

“隻要不抱著阿荷,便醒著,我眼前也全是他,他來拉我的那隻手,他砰一聲爆開的腦袋。”錦棠又道:“我到今兒,一整日都沒有想到他,才知道自己怕是真病了。”

陳淮安深深點頭,見床頭掛著柄芭蕉扇,伸手摘了下來,在錦棠臂膀處輕輕搖著,搧著絲兒涼風。

“你拋下孩子,帶我來此,又是看他的墓地,又是看酒坊的,你是否覺得從今往後,我該搬到隆慶坊來住,也算是能永遠守著林欽?”

兜了一圈子,錦棠猜陳淮安也是如葛牙妹一般,以為她為了林欽而病了,得的相思病,他將林欽葬在離錦堂香不遠的地方,是準備成全她,讓她從此隻陪著去了的林欽了。

“以已來度,徜若你當著我的麵,在黃愛蓮,或者是陸香香麵前說那種話,我會一腳把你從城牆上踩下去,讓你也摔個稀巴爛。”

錦棠越說越喪氣:“但我要阿荷,我得回京城一趟把阿荷接來,才能在此久居。”

陳淮安咧唇便是一笑。

都記得黃愛蓮和陸香香,就證明那個小氣,愛吃醋,又喜歡鑽牛角尖的羅錦棠又回來了。

他若一直板著臉,倒還罷了,畢竟錦棠整整兩個月,時時叫林欽纏繞,也覺得林欽是嫌自己死的太冤,想要來討命,叫她整日不得安寧。

可偏偏,無論葛牙妹還是陳淮安,都以為她是愛著林欽,才不肯坦承心扉的。

她苦熬了兩個月,若非有個阿荷時時抱在懷裡,給她以勇氣,她是撐不過來的。

此時陳淮安還笑,錦棠就很生氣了。

一腳踩過去,她頓時破口就罵了起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想的,我總是想起他,我努力的不想讓自己想,可我總是想到他。我想好好愛孩子,好好兒的過日子,可他就在我眼前不停的晃來晃去。他是來索命的,偏偏他是我害死的,我沒有辦法,我躲不開他,我怕的要死,可我躲不開他,我隻有抱著阿荷的時候才能從他的泥潭裡爬出來,你們卻以為我是愛他,我是為他而相思,你們,你們……”

她說著就哭了起來。

陳淮安笑著伸出雙手,想要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