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愣, 但隨即又覺得自己大驚小怪了, “班師歸來進宮麵聖, 難道不是尋常之事嗎?”
“不尋常。”巧兒道, “小姐,你最近可有見馬家軍進城?”
桓是知這才明白, 驚道:“你是說,馬文才他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
“是啊。”馬統接話道, “皇上急召, 明言讓馬家軍暫時留在太原,卻讓公子即刻回京。和他一道兒回來的,隻有我和幾個親兵而已。”
“馬家軍在太原?這到底怎麼回事?”桓是知皺眉,“你們不是去了北境嗎?”
“是啊是去北境了。”馬統道,“不過北伐歸來後, 我們聽說太原有司馬氏的餘孽作亂, 於是我們就又去了太原……”
“司馬氏後人在太原作亂?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桓是知越聽越糊塗, 對馬統的敘事能力也失去了信心,乾脆叫他閉了嘴, 指著巧兒道, “你來說。”
“是,小姐。”巧兒點頭, 道,“其實是這樣的,昨兒夜裡,宮中突然有人帶信出來, 說少爺已經回了建康,立刻就要進宮了。”
“嗯。”桓是知應了一聲。馬家在宮中有個把通風報信的人並不奇怪,當年桓家也沒少花錢打點內官。
“那報信的人剛走,馬統就回來了,說是隻進了一道宮門便被攔下,讓他先行回來了。小姐你或許不知道,公子之前進宮都不必卸下兵刃的。可這一回,不光不準他帶隨從,還收了他的刀劍……小姐,想必你也聽過那些傳言吧?”
桓是知臉色已經有些發白:“隻知馬大帥,不知劉天子?”
巧兒沉沉地歎了一口氣:“還有更嚴重的呢……最誇張的傳聞是,說公子其實不姓馬,而是司馬……”
荒謬!
桓是知急得捏緊了拳頭,又去看馬統:“那個太原呢,到底是怎麼回事?”
“太原?哦太原……”馬統抓了抓頭,“太原就是,我們往回趕的時候,突然接到急報,說太原有亂。於是我們就趕緊趕了過去,結果到了那兒,卻發現風平浪靜,什麼事兒都沒有。城裡的百姓驟然見到這麼多士兵,還著實嚇了一跳呢。我們正預備去太原府衙問個清楚,京城的詔書就來了……”
“誰跟你們說的太原有亂?”桓是知問,“有公文嗎?”
“有有有。”馬統連連點頭,“公子親眼看了的,蓋了內史大人的公章,錯不了的。”
“內史大人的公章?”預想到可能的情況,桓是知將心中焦急,便不管不顧地衝馬統發起火來,“你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不攔著他?”
馬統委屈:“這……公文是真的,我沒理由攔啊……”
“就算是真的,那是聖旨嗎?”桓是知冷著臉,“有哪一道聖旨說,讓你們不直接從北境回朝,而是率軍前往太原?”
“這……”馬統低下頭,“沒有。”
桓是知急得在院中來回踱步:“將在外,最怕不聽君命。馬文才現在這樣的身份,自主的權力本身就很大了……皇上完全信他還好。若是皇上生了疑心,這官位和聲望越高,境地就越危險!”
馬統也急了:“桓小姐,那現在怎麼辦啊?”
“不知道!”桓是知沒好氣,“你在他身邊跟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一點長進都沒有?你明知道他處事衝動,就應該多為他想想!”
“小姐,這事不能怪馬統啊。畢竟公子的脾氣,你是也知道的。”巧兒插嘴道,“況且,你想到的這些,公子應該也都想到了……”
“那他為什麼……”桓是知隻說了半句,便停住了。
是了,問題是出在“太原”。
果然,巧兒看著她的神情,繼續道:“小姐明白了嗎?因為是太原。公子出征之後,隻聽說那位王公子回太原了……雖然不確定你有沒有一道兒前去,但他還是不管不顧地去了……”
桓是知無言。
半晌,她才道:“看來,這個‘假消息’很可能是“真旨意”。如此,我們麵對的可就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了。”
馬統不解:“小姐,你這話什麼意思……這個消息,什麼真的假的?”
“問題不在於真假,問題在於,這個假消息,是誰放出來的。”桓是知看著馬統,“如果你們是為朝中小人誆騙,去了太原,倒不算嚴重……可是,若這個誆騙你們的人,不是其他人,而是當朝聖上呢?”
“聖上?”馬統一愣,“桓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巧兒立時明白了,皺眉道:“小姐,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皇帝陛下設計的?”
“我不知道。”桓是知沉重而緩慢地搖了搖頭,“我希望,是我想得太多了。可是,這旨意下達的時間這麼精準緊湊,而且,“作弄”他的人,對他的私生活和性格也甚為了解……況且,馬文才如今這樣的身份,若是沒有上頭的授意,太原的內史真的有膽子敢這般戲弄他嗎?”
“小姐,那你說,”巧兒已經跟上了桓是知的思路,“那些民間的傳言,會不會也是有人刻意散布的?”
桓是知歎氣:“事到如今,是誰散布,是真是假,還重要嗎?”
輿論已經難以收拾。
若是劉裕早就預備除掉馬文才而散播傳言,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若是劉裕本來沒有這個想法,那民間這些甚囂塵上的對馬將軍的讚美,也足以將馬文才推到絕境了。
桓是知親眼見過馬文才班師之時,建康城萬人空巷的盛況。
有些後知後覺。可她明白,沒有一個帝王能容忍自己的天下,除了自己,還有這般受人擁戴的存在。
馬文才是他曾經的好兄弟,好戰友,也是衛國護民耿耿忠心的大將軍。可說到底,他們現在的關係,不過也隻是君與臣。
坐在龍椅上的人,是世間最沒安全感的人。
朝代更迭,千秋萬古。任爾多麼強大,都逃脫不過這榮耀加身之後的吊膽提心。
況且,桓是知知道,馬文才本就不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人。
他不過二十又幾,“征戰沙場,名揚天下”的夙願便已成真。
那,接下來呢?
第九十五章 苦笑
桓是知耳邊忽然響起多年之前, 他在與她探討桓玄的“異心”之時所說的話來。
“世事難料。如若君上聖德, 我自當儘心輔佐, 為之打天下守天下。可如今, 君主無德無能。若是到時候機會撞到我手裡……”
若是機會撞到他手裡,他這樣的人, 應該是不會放過的吧?
劉裕本不過是一個庶族草民,而後與他共同領兵, 平坐平起, 最終還掌了大權。而馬文才,原本卻是一個根正苗紅的士族。桓是知還記得,他初到書院之時,稍不順心就敢搭箭射人,儼然一派不可一世的少爺模樣。
雖然之後在與梁山伯等人的接觸中, 他對庶民的鄙夷少了, 也不再那麼介意門閥。可是, 他的桀驁是生在骨子裡的。這樣傲氣的一個人,見到劉裕高自己一等發號施令, 心中真的不會覺得不痛快嗎?
一人之下, 是不是最無望的地位呢?
即使在萬人之上。可是,退不舍退, 卻又進無可進。最高的權力似乎觸手可及,卻是咫尺天涯……
馬文才從未對她提過自己有謀反篡位的心思,可那時候,他不過是杭州太守府的少年公子。一個坐擁千軍的大將軍的野心, 她又如何能了解呢?
忽然,桓玄的臉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驚得她身子不禁微微一顫……@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桓是知不敢再往下想。
其實,也無需再想……
真假都不重要。既然她都能想到這些,那帝位上的人的敏[gǎn]與疑心,隻會比她更嚴重。
桓是知心中已是了然,盯著巧兒道:“所以,你們揭了這皇榜,是想……”
“是。”巧兒上前一步道,“巧兒知道,小姐你和皇後娘娘是故交。若是你進宮向她求求情,公子說不定還有活路!隻要你能救公子一命,巧兒這輩子,下輩子,都會當牛做馬報答小姐的!”
雖然並不知該如何,但若是馬文才有事,桓是知自然是會不顧一切相救的。
她可以為現實妥協,可以成全糾葛中牽涉的他人,可以狠心離開他。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好好地在這世間活著。
桓家覆滅,尤其是平藍出嫁之後,她越來越有一種飄零感。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呼吸一樣的空氣,已經是她最大的安慰了。
若連他也從這世上消失了……她不敢想。因為光是想想,都是難以承受的錐心。
但巧兒這樣低聲下氣地來求她,卻讓她心中生出莫名的不快來。
當牛做馬?她是以什麼樣的立場,宣稱要為了救馬文才而當牛做馬的?
桓是知沒有即刻回應,而是瞧著巧兒那張眉眼楚楚的小臉,淡淡地問了一句:“你是如何知道,我和皇後娘娘是故交的?”
“我……”巧兒垂下眼,似在揣摩桓是知的語氣中的微妙。
“是你家公子告訴你的吧?”桓是知也知道自己此刻的心酸有些不合時宜,可話已出口,“看來,這些年,你這個通房丫鬟,果真是一個很好的紅粉知己啊……”
巧兒忙又跪在了地上,道:“小姐,你誤會了,公子和我其實沒有什麼的。這些年,他見不到小姐,心中苦悶,實在無人說話,便會同我說幾句……”
桓是知見她那般驚慌的模樣,自覺語氣不善,便歎了口氣道:“起來吧。你本就是他的通房丫頭,他同你說一些知心話,或者與你‘有什麼’,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就算‘不正常’,我如今也沒有任何的立場來指摘些什麼……”
巧兒卻仍是沒有起身,反而認真地向桓是知磕了一個頭,泣道:“小姐,我對不住你!”
額頭撞擊地麵發出的悶響讓桓是知吃了一驚,忙上前攔道:“你這是做什麼啊?那些事……怎麼也怪不到你身上啊……”
見到自己心愛之人所謂的“紅顏知己”,沒有女人心中會覺得舒坦的。
可是,她能去苛責這個丫頭什麼呢?怪她可愛到讓他無法拒絕,怪她在自己缺席的五年,給予了他關心和陪伴嗎?
巧兒仰著臉,扶著桓是知的手,卻仍是堅持跪著:“小姐,很多事情,你不知道……若是你知道了,你就不會這麼和顏悅色地同我說話了……當初公子娶王家小姐,確實是受了老爺軟硬兼施的壓力……而我,也參與了那場‘騙局’……”
說著,巧兒便將馬文才當年如何誤會桓是知被馬太守所擒,不得已娶了王亦如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桓是知有些意外,卻並不算驚訝。士族大戶的套路如出一轍,她當然知道馬文才不是甘心情願地成婚的。她隻是不知道原來馬太守用來威脅他的,竟不是功名利祿前途願景。
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