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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沉,幾乎是下意識想替她拒絕,可想到安嵐曾經的那些期盼,在桌下捏緊自己的衣擺,終是將未出口的話忍了下來。

安嵐隻猶豫了一瞬,便立即點頭應承了下來。反正她此行一是為了學習更多知識,其二便是想將豫王看得更透徹些。與其躲避猜測,不如大方站在他身邊,探一探他究竟是何目的。

見她姿態坦然地走到自己身旁,恭敬地垂著雙臂等待吩咐,豫王笑了笑,往硯台上遺址道:“先替我把墨磨好吧。”

安嵐因這句話略有些恍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除了烏潤的墨硯,還擺著個素雅的酒瓶,座下的學生們隻當豫王性情不羈,因愛酒才將酒瓶擺上講台,可安嵐卻自然地將酒液倒進硯台,然後執起墨條專注地磨了起來。

豫王瞥見她一氣嗬成的動作,內心突然湧起股奇怪的感覺,拿了本書從座上起身往外走,在經過安嵐身邊時,極快地貼在她耳邊說了句:“你怎麼知道我愛用酒來磨墨?”

安嵐動作一滯,任她如何壓抑,雙?唇還是不受控製地顫唞起來。

那時他們成親不過一年,又恰逢盛春時節,處處鶯啼鳥鳴、綠柳飛花,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是可愛的。她還記得,在王府的一顆槐樹之下,豫王的臉沐在葉隙透進的細碎金光裡,筆下字跡挺拔疏朗,行出一封賀右相添丁之息的祝詞,寫到祈願的句子時,突然抬起頭衝她笑道:“我好像從未問過你,究竟有沒有什麼願望。”

安嵐指尖穩穩壓著墨條,攪出混潤的墨色漩渦,額上已經被曬出了層細汗,聞言歪頭想了想,笑得榴齒露了一半,道:“我的願望,便是能替你磨一世的墨。”

陽光下,她看見他的目光變得無比溫柔,輕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臉頰邊摩挲著道:“那我可舍不得。”

可她還是喜歡為他磨墨,也愛看他作詩寫字的模樣,許多年,她就這麼站在他身邊,記下他每一個小癖好,他磨墨時愛以酒帶水,因為磨出來的墨液不易凝結,也能讓字跡裡添上獨特的酒香。他贈人書信時,總愛故意藏起筆劃,稍稍變化,就成了另外一個字,若能被有心人發現,便是個驚喜。

現在想起,那個一心隻想為夫君磨墨、安穩度過一生的自己,真的已過隔世,再也不可能尋回了。

自從母親離開後,安嵐已經許久沒有為前世而沉溺了,可這一刻,她突然被一種巨大的宿命感擊中,恍然間覺得荒謬又酸楚:人為什麼能反複走過兩世,而這兩世又為何會是完全不同的麵貌。

她就這麼站在桌案旁,咬著唇雙手發抖,豫王正轉過身,眼看就要被發現異樣,李儋元麵前的硯台卻“啪”地落在地上摔碎,所有人被這聲響吸引,安嵐也仿佛被驚醒,連忙深吸口氣,收拾方才莫名泛濫的情緒。

旁邊的書童立即彎腰去替他收拾,李儋元歪靠在座位上,衝豫王一臉無辜道:“皇叔剛布置下抄書,這墨就摔了,能否將您桌上墨硯先借我一用,也省的誤了課業。”

李徽眯起眼,轉身道:“我倒是不介意,不過得問問他是否願意再磨一次。”

安嵐捧著墨硯擱到李儋元麵前,朝他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後轉頭輕鬆笑著道:“無妨,就幫我先幫三殿下磨吧。”

豫王臉上看不清喜怒,隻是拂袖走回桌案邊坐下,見學生們都開始認真抄寫,衝安嵐壓低聲音道:“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安嵐這時已經完全鎮定下來,又往硯台裡倒了些酒道:“我隻是聽說以酒代水來磨墨效果更佳,正好看見桌上放著酒瓶,便想著試試看。怎麼,王爺不喜歡嗎?”

豫王抬頭又盯著她,依舊是那副玩味又探究的表情,安嵐卻不再慌亂,隻低著頭專心磨墨,仿佛是個專心致誌的小沙彌,眼觀鼻,鼻觀心地磨墨念經,俗事勿擾。

直到巳時三刻,豫王的授課才終於結束。學子們用完了午膳,便興致勃勃地來到靶場,準備下午的騎射課。

安嵐始終跟在李儋元身邊,發覺他今日格外沉默,隻當他是坐得久了太累,便湊過去問道:“我給你調的香球帶在身上嗎,你聞一聞可以解乏的。”

李儋元淡淡瞥了她一眼,語氣有些冷硬道:“怎麼你也覺得我這麼羸弱不堪嗎?”

安嵐不懂他這火氣從何而來,但也習慣了他陰晴不定的性情,撇了撇嘴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兩人正好路過靶場,旁邊的某位士子因為一箭正中靶心而大聲歡呼起來,安嵐發現李儋元的腳步明顯加快,突然想明白過來:他的身體,肯定是沒法參加下午的騎射課了。

無論他如何隱忍強大,總有那麼一刻,他沒法擺脫那股藏在心底的自卑。

安嵐想得心中一酸,眼看李儋元朝人群外越走越快,跺了跺腳正準備追上去,突然聽見身後的士子開始起哄讓豫王也來射一箭,豫王帶笑的聲音響起:“讓我做學問還行,這玩意可是一竅不通。”

安嵐全身僵硬起來。前世,在勤王軍攻打葉城最關鍵的那一戰,豫王親自上陣,一箭射穿敵軍將領的鎧甲,勤王軍因此士氣大增,一舉攻下城池,從此也掃儘豫王能文不能武的書生形象,令兵士們尊敬不已。

曾以為是琴瑟和鳴,默契無雙的夫妻,可現在回想起,他們究竟有沒有真正熟識過。她不知豫王為何會離開京城,又為何要帶兵進京勤王,更不知他與李儋元究竟有過什麼協定,隻是傻傻地跟著他從京城到蜀中,再從蜀中回到京城,兩眼仿若無視,兩耳幾乎不聞,僅憑著對李徽的依賴與信任,一直走到了成為皇後前的那一天……

第34章 心悸

安嵐被紛亂的情緒一耽擱, 再抬頭時李儋元已經穿過人群, 皂色袍角掃過牌樓旁的墨色石柱,一隻孤雁離了群,誰也不知它會尋向哪塊天際。

她突然覺得慌張起來, 還未穿熟練的灰靴踩著塵土狂奔, 眼神隻顧著尋找那個越來越遠的背影,根本未聽見身後傳來的某個喊聲。

國子監的青石磚牆外,繞了圈形似滿月的人工湖泊,垂柳掃著堤岸,瀲灩波光映出姿容昳麗的男子,白衣墨發, 踏花而行, 任誰看來都是如詩畫般美好的場景。

可追得氣喘不已的安嵐卻沒這副好心情,扁著嘴在心裡嘀咕著:看來這人身體倒是真養好不少, 居然能走的這麼快!這麼想著,心情便明%e5%aa%9a一分, 乾脆以逸待勞,大喊道:“三殿下, 我腳扭了!”

果然前麵那個疾步而行的身影停下來, 修長的手指捏起來,終於還是忍不住轉身, 果然看見安嵐在湖堤上背著手, 笑得像隻得逞的小狐狸。

一身男裝也沒能掩蓋她臉上的傾城顏色, 春丶風吹皺的兩個梨渦, 令李儋元眯了眯眼,轉身望向湖麵嗤笑道:“真以為我會信你這種把戲。”

安嵐蹦跳著走到他身邊道:“那是,三殿下英明決斷,必然是不會在乎這種小伎倆的。”

她語氣誇張,卻故意不提他最後明明還是停下了。李儋元瞪了她一眼,又要再往前走,安嵐卻突然擋在她麵前,一扯他的袖子指著銅鏡般的湖麵問:“三殿下,你打過水漂嗎?”

見李儋元微微皺起眉,安嵐便猜到他幼年時生活在宮中,後來又生了病,自然不會玩這種民間孩子的玩意兒,於是撿起一顆石子道:“我教教你吧,很簡單的。”~思~兔~在~線~閱~讀~

小小的黑點劃出漂亮的弧線,在湖水上打出兩個漩渦,直至消失不見,李儋元不太懂這種遊戲有什麼趣味,但見她笑得一臉興奮,心中隱隱一動,也撿起一顆石子試著往湖麵上打,誰知剛挨上去,就直直沒入水底。

見身邊那人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他覺得有些懊惱,不過他天性聰穎,最善於學習,接下來並不急著亂扔,而是仔細觀察著安嵐拋石子的手勢和力度,再試了幾次,便能扔得又遠又好。

拋石子雖然用不了太多力氣,但站得久了,他還是覺得有些暈眩,努力壓下紊亂的氣息,手腕輕輕一轉,竟打出一個足足五個漩的水漂。聽見安嵐在旁邊大聲的讚歎聲,他用手抵著唇小聲咳嗽,內心的愉悅卻怎麼也掩不住,他以前從未發現,看一粒小小的石子擊水逐浪地飛遠,竟能有如此的成就感。

安嵐轉身看見他的臉色,也明白他剛才實在耗費太多力氣,便拉著他坐在石凳上休息,然後盯著他白若透紙的臉蛋道:“三殿下,其實並不是每個男人都需要去挽弓拔劍,才能證明自己的強大。我始終覺得,強者在心而不在身,在於過人的智慧與堅韌,哪怕隻是打一顆小小的石子,也能在最短時間內,超越許多人。所以三殿下在我心中,一直是能頂天立地的強者。”

李儋元這時才明白她非要引他學打水漂的目的,眼眸裡閃過濕亮的光,手指在袖中捏起又放開,過了許久才用慣常戲謔的語氣道:“跟在我身邊這些年,彆的沒學好,倒學會哄人了。”

安嵐卻沒有與他調笑,隻是在他麵前蹲下,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阿元哥哥,我不會用那些招數哄騙你,你也絕不會哄騙我,是不是?”

李儋元盯著她微仰起的臉蛋,仿佛回到他們初見的那一年,她還是那個對世界毫無懷疑與防備的純真少女,所有的偽裝都被輕易擊碎,心臟被毫不留情地攪來攪去,突然變得拙於言辭,隻注視著她如同小鹿般期盼的眸子,輕輕點了下頭。

然後,他看見那雙清透的黑瞳裡漾起花瓣,眼角彎彎翹起,如同高懸天邊的月牙,柔美動人,卻又遙不可攀。他被那皎皎的月華所惑,深吸口氣,突然用命令的語氣道:“把眼睛閉上。”

安嵐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即闔上眼,然後才奇怪地問:“為什麼要閉眼?”

李儋元一直努力隱忍,指尖都在發抖,這時突然被她給氣樂了,傾身過去道:“怎麼還是那麼蠢,讓你閉眼就閉眼,也不怕被人偷親。”

安嵐嚇得猛睜開眼,然後皺起鼻頭質問:“你乾嘛要偷親我!”

她脖子往上一梗,兩人的鼻尖幾乎就要碰上,李儋元心口亂跳,連忙朝後退回去,掩飾般地咳了兩聲道:“也不看看你臉上都臟成什麼樣子了,誰稀罕偷親你。”

安嵐這次受得驚嚇可更大,把什麼偷親的事全忘了,但手邊沒有鏡子,正想著去河邊照一照,卻被李儋元將肩膀輕輕按住,然後柔聲道:“我來幫你。”

他往下彎腰,用一張帕子溫柔地替她擦臉,指腹貼著薄薄的布料在臉頰上遊移,像某種小蟲癢癢的,又像春天的暖風,熱熱的,安嵐不知怎麼的,突然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五官,猛地閉上了眼,然後聽他揶揄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早叫你閉上眼了。”

她感到臉蛋一陣陣發熱,又為這種莫名而生的情緒感到心浮氣惱,一把搶過他手裡的帕子,小跑到河邊道:“我自己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