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年輕人,身邊摟著青春性/感的女孩兒,女孩兒還都穿著超短裙和高跟鞋,男女恨不得都留著大波浪卷發……看台上吹著喇叭,打出巨型橫幅,寫著“我一無所有,我願意跟你走”……
周遙確實沒見過這樣場麵,他以為隻有足球場上才會這樣火爆。觀眾席上根本就坐不住啊,因為前排和後排都站起來吼了,周遙於是也站起來吼了。
這就是一代曾經迷惘、彷徨又熱血無畏的年輕人,終於忒麼找到一種合理合法的宣泄方式,用搖滾樂大白話來表達內心憤憤不平的呐喊。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
告訴你我最後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
你這就跟我走。
這時你的手在顫唞。
這時你的淚在流。
莫非你是在告訴我。
你愛我一無所有。
……
以周遙的年紀,對這樣的歌詞理解還不夠透徹。即便如此,都能聽出這歌詞寫得太好了,是富有感染力的,讓他血管裡鬱結的粘稠一下子沸騰了,讓他不斷陷入斷層式的回憶,讓他衝動,讓他渴望內心真正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他終於回來北京了,自己非要回來的,他在尋找什麼呢。
半大的不知愁滋味的小子,他也有留不住的青春麼?
崔健當晚唱了好幾首歌,現場很多人就是為看一眼老崔來的,氣氛爆了。老崔唱了《新長征路上的搖滾》《花房姑娘》《一無所有》……
直到演唱會結束,大撥人從樓梯口往下走,周遙還意猶未儘,腦子裡嗡嗡的,回蕩著那句“你這就跟我走”。
身邊是浩浩蕩蕩的人影,蹦跳著,叫喊著,群魔亂舞。周遙幾乎在台階上絆倒,喊了一聲,他叔叔趕忙拽他一把,然後他叔的小女朋友也嗷嗷叫了,好像高跟鞋崴掉了。
“要哥背你不?”他叔叔衝女朋友喊,“我們倆扛你啊?”
“等會兒,小嬸兒您就自己扛吧,我鞋也崴啦。”周遙說。
“嗬你這小子。”他叔叔說。
“哎呦,我鞋都掉啦幫我撿個鞋——”那姑娘指揮著倆男的撿鞋。
工人體育館時常舉辦大型演唱會,但通道出口設計不太科學,有個大轉彎,偏偏在轉彎處架了一道礙事的鋼管扶手,想法是要分流人群,實際效果就是一道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路障。周遙彎腰撿鞋,一下子就撞上去了。
他一撞,後麵有人不開眼地再壓上來,那鋼管橫著鉻他肚子了,“啊”,腰要折。
“後麵彆擠了啊。往後退吧,後退。”身旁頭頂掠過一道聲音,有隻手拽住他胳膊肘,貼著肉,扶了他一下,順便還把後麵的人推開了。
那種低沉的、有點兒沙啞的煙嗓,挺有分量感:“後邊兒的,都往後退吧,沒瞧見麼,都擠著人——啦——”
聲音熟又不熟的。
周遙一直都對那種慵懶的、富有韻味的胡同口音,那拖長的尾音兒,有種特殊的迷戀,因為他聽過。這屬於少年時代就植入腦海的意識,已經變成一種生理反應,他迅速就一回頭。
通道內一片漆黑,那聲音跟他錯肩而過,他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對方卻留在原地沒動,人流交錯擁擠,直接擠開了十幾米遠,再回頭就全是攢動的影子了。
那幾個打扮流裡/流氣的小青年,竟沒有起哄亂擠,在台階頂端一直喊著“後退”“您慢點兒走”“彆擠著人了”,竟然是在文明地維持秩序,一聽口音就是本地的胡同土著。
後麵是演唱會現場尚未熄滅的背景,模擬出深藍色的星空夢境,燈柱盤旋掃射。所以,周遙隻能看到一個逆光的黑色剪影,熟悉的側麵從他眼球上一晃而過。
剪影背麵鑲著火光金邊,個子很高,就停留在星空幕布背景上了,定了個格。
剪影沒有動,但周遙被人流推擠著,越推越遠了,不停地回了幾次頭,什麼也沒看清。
周遙心裡有點兒空,順手把拎出來的高跟鞋塞給旁邊那位:“幫您撿了,小嬸兒您的水晶鞋,可彆再掉了!”
“謝謝遙遙啊,真貼心。”他叔的女朋友笑了一句。
“掉就掉了唄,掉了帶你去塞特買雙新的,值多少錢啊。”他叔叔永遠就這口氣,腰都不會彎一下。
剛才那一群,好像就是來聽演唱會的學生,每人頭上蒙一塊紅布,也是跑來宣泄孤獨、憤慨與個性/解放的憤青吧。那些人高唱著“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你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嘉——就你上回在傑傑唱的這個,《花房姑娘》,特彆棒!”
“晚上先彆回了,再去傑迪唱歌吧,走吧!”
“……”
周遙艱難地回了個頭,“哎”的喊了一聲,已經隔太遠了一團黑。他隨即問他叔:“傑傑是哪?傑迪是什麼?”
“一個迪廳,就叫‘傑傑’,唱歌跳舞的地方。”他叔周春城回應他,“挺火的,你想去啊?今兒實在太晚了,改天我帶你去開開眼。”
周遙後來還專門打電話,拐彎抹角去催周春城,於是周末,他叔叔再次開車過來接上他,帶他去了新街口附近的“傑傑”迪廳。那就是京城當時最火的一家聽歌蹦迪的場所,沒人不知道的。
第24章 玩家
周遙他叔周春城, 是他爸的二弟, 兩家關係還不錯, 親戚裡麵最經常來往的。
但這人沒什麼學曆和文化,純屬一個糙人。好歹也近四十歲的人了, 身邊小蜜一個比一個嫩,常年紅光滿麵青春煥發像吃多了腎/寶鱉精似的,說話也不著四六。
周遙這二叔當初就是京城裡緊隨富家子弟步伐第二批下海倒騰買賣的個體從業者。自從八十年代末開始, 就往來於東三省和北京、廣東之間, 從倒騰大米、特產乾貨, 再發展到倒騰木材和廢舊鋼材,越折騰越富。現在已經老有錢了,開個小轎車, 走哪兒都拎著一隻“大哥大”,比磚頭沉,能砸暈人。就這兩天,手裡的“大板磚”剛換成摩托羅拉第一代翻蓋手機, 時不時掏出來“啪”的一翻, 生怕旁人不知道。
而周春城身邊摽的那位,本地土話叫“尖果兒”,還非要讓周遙喊“小嬸兒”,顯然不是原配, 就是某一任傍家兒。周遙四年前來北京時,他的嬸嬸還不是這位呢,一晃四年, 都不知道換了幾茬,走馬燈似的。“傍大款”這個詞,也是從這時開始時興並讓人理解的。
歌廳迪廳不查身/份證件和年齡,有人帶著進去就成。
“找個帶寬沙發的雅座。”他二叔一進門就跟經理吩咐,很闊氣地左手摟著小傍家兒,右手摟著大侄子。才轉過一道門,那裡麵“嗡”的一聲,迪斯科音樂震耳欲聾,紅色和綠色的大燈柱來回地往眼球上掃射,特彆躁……
外麵一個大房間是迪廳,年輕人跳舞蹦迪的地方。再進到裡麵的一棟大房子,是歌廳,還是雅座的形式,客人以沙發茶幾的形式坐在下麵,台上有樂隊唱歌,還可以唱卡拉ok。
這就是最早的有錢人k歌的地方了。那時候北京孩子還都沒聽說過“麥樂迪”和“錢櫃”呢,資本主義奢侈享樂的那一套靡靡之音,剛剛從港台吹進廣東,再悄悄地吹到北方各地,還沒有蔓延到太誇張,沒有量販式的ktv包房。他們來的這家就是最好的。周遙二叔是常客,當班經理親自過來招呼兩句,還坐下陪聊陪喝幾杯,說“您大侄子長得真精神,小夥真帥,來隨便唱歌吧。”
“您還要唱歌啊?”周遙咧了個嘴。⊙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唱啊!”周春城說,“想吃什麼東西你隨便點,你想聽什麼歌,樂隊也給你唱。”
周遙翻開酒水單一看,啊,兩個蘋果削吧削吧擺盤子裡就要二十五塊?“算了,叔,我還是回家啃蘋果吧。”
周春城在傍家兒麵前有意嘚瑟,就上台唱了一回《安妮》,然後又唱《她的背影》《我終於失去了你》。那一陣鬼哭狼吼,高音扯破喉嚨地喊,肩膀亂抖,其他客人都要起哄了這人才下台來,駐唱樂隊接手了舞台,開始唱搖滾串燒。
“行不行,你叔叔我?”周春城問周遙。
“您這嗓兒,”周遙笑,“我聽過比您唱得更好的。”
“你叔我年輕時候,嗓子也可好了,我這不歲數大了麼。”周春城吃著蘋果。
不是歲數大的問題。周遙很誠實坦率:“叔,您唱情歌,‘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不能忘記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喚你’,還有那句,‘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風中,隻好每天守在風中任那風兒吹’,這些詞兒您唱,我們誰信呐?您自己信不信啊?……我覺著吧,您肯定不會在風裡等著誰還任風吹、吹、吹,您就不是那種人。”
哈哈,傍家兒先拍桌笑了,直接比了個大拇指:“遙遙,精辟,說的太對了。”
周春城皺眉:“哎周遙你……你小子還敢說我了,你長本事了。”
周遙還憋著後半句沒說呢,叔叔您就是那種“前任小嬸兒還沒消失在風中您已經風一樣地奔向下一任了”!
唱歌這事就是這樣,觀眾都聽得出來,有些人唱歌,是拚嗓子乾嚎;有些人唱歌不用嚎,能讓人信,能唱到彆人心裡。周遙自己年紀漸漸長大,對許多事,就會慢慢有自己的看法和心思。
“你們的樂隊唱得一般。”周春城評價道,“唱老崔的《花房姑娘》,味道總覺差點兒意思。”
“是是,”陪坐的經理說,“鋼子他們也剛來半年多,湊合使吧。”
“現在這種小年輕的組樂隊的多了,有些還挺有才的。”周春城道。
“這行的人很多,在城裡各個場子都占地盤,偶爾還鬨點兒矛盾,還掐。”經理道,“鋼子他們幾個是東北過來的,‘北漂’嘛。”
“東北過來搞音樂的,都挺有才的,還不錯。“周春城瞅了一眼周遙。
“其實他唱《花房姑娘》還沒有那誰唱得好,我們這兒有一個唱得特好,能唱很多王傑、齊秦的歌,是咱朝陽本地人,不是漂兒。”經理說。
“是麼?”周遙眼底一亮,“能唱什麼歌?”
“唱得好就給我們唱一個啊。”周春城被台上那幾個長頭發、打著赤膊的大花褲衩兒晃得眼暈。這是把炕頭上的大花被麵裁出來了,做成的大褲衩子嗎?
“那個不在,也不聽我使喚。”經理陪笑道,“那個不是我們駐唱的,那種就是來唱著玩兒的,偶爾唱著玩兒的才唱得特好。”
“說那誰麼。”端酒水的服務生也插嘴,“他牛氣牛氣噠,他都不給點歌!”
“哎呦還說呢,鋼子給點,然後上回客人就沒點他,非要讓那誰唱,結果這叫不爽哦,栽他麵兒了,差點兒打起來麼。”另一個服務生嘰嘰咕咕地說。
“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