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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進口品牌的大家電,日立牌的電冰箱。

以瞿連娣當時每月一百幾十塊的工資,攢一台電冰箱的錢不容易,她是親自走了一趟學校,到陳明劍工作的大學去,去談買冰箱需要的數目,兩口子齊心協力把這筆開銷湊出來了。

陳明劍當時答應得很爽快,點著頭,趕緊就從存折裡取錢出來了。可能也是因為,他對妻子兒子心存些愧疚和惻隱,家裡總沒有冰箱用,不是回事的。更主要原因還有,瞿連娣突然在他工作單位露麵,把他嚇著了,以為瞿連娣是要到他單位拉個橫幅、拎個雞蛋筐子鬨事去的,怕要把他揪出來批/鬥……結果也並沒有,瞿連娣心平氣和的,就是湊錢買那台冰箱。

就是為了自己和兒子的生活,沒彆的奢求。

瞿連娣湊夠了錢,去了“出國留學人員服務部”的那間門市部,周遙臨時還求助了他的叔叔,“您幫我個忙麼……幫我班裡同學拉個電冰箱!”

“拉冰箱?”他叔叔感到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他,“你同學家買個冰箱,有你什麼事?你爸給花錢了?”

“沒有,”周遙連忙說,“跟我沒關係,我就是……他爸爸不在家,人家裡又沒有車,您有車啊!”

那個年代,誰家有輛車是個被周圍人都惦記的好事。

“跟我又什麼關係啊,遙兒?”他叔叔就是做倒騰物資的生意,時間就是金錢,搶時間就是搶政策的差價,整天開著車到處跑,還跑到外地弄貨,忙著賺錢呢。

“就是借您家車用用,幫忙把那個大冰箱拉過去。”周遙眼珠微一抖擻,撒個嬌,“我周末幫周冰補課,作文和數學,這樣總行麼?”

“嗬!”他叔叔一樂,行,這精猴子,讓你小子給你表妹補課,還跟我們親戚間講條件了?

“有生意頭腦了?”他叔一笑,“還懂得搞等價交換,用你的勞動力換我的勞動力?”

周遙也一笑,怎麼著吧。

他就是想幫著陳嘉。

周遙的叔叔和那門市部的兩個銷售員,一起把那台電冰箱搬進陳嘉的家。

先進大雜院的門,繞過五花八門的路障,還有各家擠占公共通道的亂搭亂建,最後轉過陳嘉自家的小廚房,進他家的門,這一路把個電冰箱顛過來倒過去,很不容易的。周遙叔叔最後累得抱怨,“大侄子你沒說清楚是這種地兒,我來過這種破地兒麼,你坑我啊?!”

就這麼個日立牌進口電冰箱,在他們機床廠同事之間,小範圍裡,又炸了。周遙弄來的一張進口電器提貨單,就捅了不少人內心的脆弱和敏[gǎn]點。

瞿連娣這樣條件,在廠子裡算個中等偏下的困難戶,竟然買了新大件。

正好年後初春,就是工會主席蔡師傅他兒子娶媳婦,借用工會舞廳的地方,擺了幾桌,請一些同事吃飯。

娶媳婦當然要買家具和家電。以前條件沒那麼好的時候,一切憑票,結婚買“三大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都要在單位裡抓鬮求票,沒有工業券不賣給你。現在不至於了,想買什麼總之都能買到,他家兒子新房裡大衣櫃、酒櫃、彩電、音響、電冰箱和洗衣機,甚至一套卡拉OK家庭套餐設備,都有。

而且住的是樓房。

廠裡新建的塔樓宿舍,按工齡和職稱排隊分房,蔡十斤他們家就分到兩居室了。分到的房位於塔樓的第十七層,但好歹也是樓房啊。

一群同事過去一看,呦,新冰箱啊,“雪花牌”的;新洗衣機,“白菊牌”的。

“誒,你們家也沒弄個進口的?現在流行日本原裝了。”

“瞿師傅她們家新買那個冰箱,上回從咱們廠門口路過,我看見了,日立的。”

瞿連娣在旁邊聽見大夥這麼說了。

她嘴邊浮出個表情,一撇嘴一回身,不吱聲,心頭難得湧出一股暗爽!是,我們家買進口新冰箱了,怎麼樣?

蔡十斤他媳婦,臉色就不好看了,咬著嘴唇,心頭是一股不爽,但也沒話說。

而且,瞿連娣那條件和眼光,怎麼可能去買“出國留學人員服務部”的東西?聽說是周遙他們家幫瞿連娣聯係提貨,周遙爸爸是去蘇聯留學歸來的工程技術人員,所以認識幾個熟人……真讓人不爽啊。

參觀新房結束,婚宴完事兒,廠裡同事都散去了,這一晚上,工會主席媳婦就跟她家老蔡絮絮叨叨說了一晚上。

“怎麼就、你說怎麼就、就她們家那樣兒,還能買得起日立?!”他媳婦盤腿坐在床上說。

“人家買就買了,有什麼的。”蔡師傅道。

“她們家比咱家差遠了。”他媳婦扁著嘴。

“是呀,她家比咱家差遠了,窮著呢,那你生什麼氣呢?”蔡師傅瞅著他媳婦。

“……”他媳婦說,“哼……還跟周遙他們家挺熟的。”

“你這人就這樣兒。”蔡師傅說。

“我怎麼樣了?”他媳婦反唇相譏,“我就說兩句,你就不樂意聽了!就當初瞿連娣剛來咱們廠還是小姑娘吧,當時你就在吧,就挺熟的,還幫人家這個那個……你以為我不知道?”

什麼亂七八糟的?貼著“緋聞”標簽的一口大鍋眼瞅著要從天而降,老蔡一看這話頭不對,不敢講話了,趕緊出去躲了。

人人都有這些攀比與嫉妒的心理。一群矬子裡麵,還非要分出個高低貴賤,在矬子堆裡拚命地冒尖兒爭勝。氣人有,又笑人無。

蔡十斤媳婦最後來了一句:“反正她就一個人,家裡也沒個男的,她男的其實早就在學校裡有傍家兒了,誰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

這句話出口,那一股氣流頓時湧出了艱澀的喉頭,渾身通暢神清氣爽,終於找到心理上的平衡點,把心裡這副失衡的蹺蹺板給正回來了。

像蔡十斤這種,四十五歲做到工會主席,就已是廠裡德高望重的老一輩,而瞿連娣還不到四十歲,也是資曆僅次於蔡師傅的老職工了。因為她進廠也很早。

瞿連娣剛進第四機床廠的時候,才十六歲。

她十六歲就參加工作,在後來人的眼光裡,這不就是童工麼?

當時就是這樣的情況,瞿連娣作為一名68屆畢業的初中生,正趕上那個複雜激蕩的年代,就沒有機會再上學了。她跟著高年級的大撥學生們跑出北京,往外地各處“大串/聯”,隨後再回來。學校都不能上課了,她就被分配到機床廠,成為一名工人。

這算是家庭成分比較好的,才準許你進工廠。她父母都是京郊貧民,祖上實在沒有一絲一成的爵位、成就或者榮光能夠給她家成分抹黑,因此她們家是最光榮的無產者,窮得家徒四壁,什麼都沒有。

在那幾十年中,大批重工業和輕工業企業在北方大城市裡飛速發展,整個城市上空煙囪林立,白煙飄渺,工業化的大生產熱火朝天。那時的北京,有東方紅汽車製造廠,有首鋼,有北京齒輪廠、煉油廠、化工廠,還有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機床廠、內燃機廠、電機總廠,還有大名鼎鼎的燕山石化……這些巨型工廠,容納了百萬名工人在城市裡就業。

陳嘉他姥爺,作為一位無產者,一人做工養活全家,家裡一間上房都不襯,竟敢連生四個孩子。┆思┆兔┆網┆

頭一輪生個閨女,取名瞿招娣。第二輪還是閨女,就是瞿連娣。第三個,瞿盼娣。生到第四個,這老頭子終於感到此生絕望再也不想生了,於是給四閨女取名瞿婷婷。連砸兩個“女停”在四閨女的名字上,可想而知這人是多麼的不甘心不如意。

所以,瞿連娣在自己家,就是個“夾心兒”的老二。她是聽著家長的指東道西與嫌棄嘲罵長大的,她也是從小照顧下麵兩個妹妹長大的,做所有的家務活兒。這一代的女子,有很多“招娣”“連娣”,名字就已昭示了她們不是父母捧在手心兒的寶,情感匱乏。

她很能乾,她性格倔強,她也埋著滿腔的不甘心和不如意。

她手上隻有一張初中文憑,高中都沒念過,大學校門長什麼樣子她就更沒見過。周圍很多人也都跟她一樣的境遇,這一代人,總之誰都沒撈著好,都憋屈而平庸。她那時候,就很尊敬、崇拜知識分子家庭出來的人。

陳明劍就是這樣一位,當年一副慘象兒流落到工廠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學生。

陳明劍剛進廠的時候,可傻帽了,手腳不沾陽春水的男人,做什麼都什麼不行,沒法跟熟練工人比,就被分配到食堂做飯打雜去了。可這種人哪會做飯啊?在家他做過飯麼?讓這種人在食堂裡當炊事員,簡直就是降低全廠職工的夥食水準,都對不起那張價值五毛錢的“甲菜票”!

這兩個人就認識了。

這兩個人,互相看著順眼,條件還行,年紀也到了,周圍同事和工會幫忙介紹介紹、撮合撮合,單位開個介紹信,就領證結婚了。

許多人締結婚姻,談不上有多麼深的感情,就是年紀到了,互相擺開條件,覺著差不多還行,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

結婚的時候,周圍人都說,瞿師傅你這眼光,不行啊。好歹也找個行政科的、廠辦的、或者高精零件車間的工人,工人的工資津貼待遇比廠裡一般人還高呢。你怎麼找了一個工資水平還不如你的廚子!

瞿連娣心裡存有善意,覺著陳明劍在廠子裡混得挺不容易的,幫幫他麼。

而且,陳明劍看著一表人材,性格溫存,還挺帥的,跟廠子裡那些沒文化的、下了班閒著沒事就抽煙喝酒打牌、輸了牌再打老婆的男人,風貌很不一樣。

命運的轉折點,就是七七年恢複了高考。第一年大夥還在躊躇觀望、不知所措,第二年一看這突變的政策,突如其來的春風,更多當年的學生下決心拾起書本,渴望著一朝高中進士,徹底改變人生道路。陳明劍從圖書館借了一大摞高中教材參考書,下班後就關在家裡用功自學,啃了三個月的課本。

這人彆的不成,就會啃書本和考試。他的才華終於在這個變革的新時代有了用武之地——他考上大學了。

而且是名牌大學。

一朝翻身,把全廠都震了。陳明劍考上了北京最好兩所大學的其中一所。

這輿論風向轉得可快了。這回全廠的同事又開始誇瞿連娣,瞿師傅您這麼有眼光,您怎麼看出你們家陳明劍他能考上大學啊!

瞿連娣把她丈夫送進大學校門,不久後在陳明劍上學期間,她就懷了孩子。

懷孕生孩子男人都不在身邊,每天還得來工廠點卯上班,下了班再騎車回家。有一回下夜班趕上大雨,風雨交加之時半道上肚子痛,出血,還被人抬了去朝陽醫院看急診……醫生說她,你再這麼勞碌拚命,隔三差五流點兒血孩子就沒啦。

生產當天,還在學校上著課寫著論文的陳明劍,理所當然地依舊不在身旁。陳嘉倒是個非常堅強的小孩,就這樣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