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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咽,不過頃刻間,眼裡又是一片蕩蕩的清明。

“明日辰時出發,正午就能到鄴都。”談吐間,他又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的指揮使,事事儘在掌握之中:“回去後,百眾山應當徹底巡視一遍,還有鄴都內部政務——”

溯侑皺眉,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口:“最近,肅王舊係一脈的人蠢蠢欲動。”

薛榮死後,薛妤已經很久沒聽到“肅王”這個詞,因此這兩個字乍然入耳,竟有片刻的陌生之感。

按理說,一脈若是連個血脈都沒了,怎麼也該徹底沉寂下去。

當年薛榮跟朝廷勾結,將絞殺台的妖鬼放至人間,薛妤一怒之下清算,有所牽連者殺的殺,貶的貶,手段果決,絲毫不拖泥帶水,那一脈元氣大傷,緩了許久也沒緩過來。

死去的肅王,溯侑沒有見過,可也曾因引得下屬如此奮不顧身維護而感到好奇,隨口問過朝華幾句。

朝華隻跟他說了一句:少時君主常逍遙山水之間,很多時候,女郎是跟在身為大伯的肅王身邊學習。

像薛妤一樣的君主,得人念念不忘,愛戴不減,這不稀奇。

隻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再鬨起來,根本沒意義,除非肅王突然又冒出個子嗣。

這件事,有點蹊蹺。

“薛榮曾和人皇做過交易,他們若是有所動作,順著徹查,凡有牽連,一個都不姑息。”薛妤開口,眼尾在粼粼月色中勻出一點逶迤的神采。

溯侑點頭道好。

薛妤心底遲疑了又遲疑,半晌,皺眉撥弄了下自己的指尖,問他:“是不是還放不下?”

溯侑半邊肩膀倚在那麵斷牆上,呼吸間全是潑灑的酒香,他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最後,也隻是搖了下頭,道:“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此生的意義,便是要和他們,和羲和鬥到死。”

在羲和大牢中的那段時間,他日日夜夜,抱著這樣的信念,靠著這樣的支撐才苟延殘喘著爬起來,活下去。

而後,便遇見了她,還未來得及如何籌謀報複,滿腔心神便落到了替她完成任務,變強大替她分憂這方麵上。

時間久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東西,便成了爛在土裡的泥,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真相就是那樣的。

過了就過了,他壓抑所有的情緒,不提過往,不提身世,不提和羲和半個字的糾葛。

說白了,他舍不得現在的溫暖。

薛妤啞然,半晌,她從牆頭躍下,拎著那壇酒當的一聲放在他身側,道:“準你醉一夜。”

她撥了撥手指上的靈戒,又陸陸續續翻出十幾壇好酒,一個疊一個圓滾滾地圍在腳邊,像腆著肚子的胖娃娃。

溯侑回看她,須臾,道:“多謝女郎。”

他生得俊朗,五官深鬱迤邐,一口接一口喝酒時是和從前截然不同的不羈放浪,從前半夜到後半夜,他隻說了寥寥數句,越喝越消沉。

直至月上中空,他轉頭,看向薛妤,長指點了點前頭斷壁,聲色低而啞:“百年前,玄蘇倒下蝕骨水,我在那,站了許久。”

整整一夜,薛妤在心底補充。

他像是蓄了七八成醉意,眼微微往上看時,睫毛根根纖長,從臉頰兩側到眼尾的兩個勾都爛漫地鋪上一層胭脂般的色澤,像一朵掛在枝頭,熟透了的馥鬱花苞。

那是一層比女子更勾魂的誘人顏色,一舉一動,說是處心積慮,刻意引誘也不過分。

“她說我卑微,低劣,無恥。”

他字句間皆是醉人的酒氣,吐出的字輕得融入風裡,一滾就過,那樣不堪的字眼,他像是不知其意,用氣音說出來時,每一個都帶著甜蜜的滋味。

說罷,他又扯著嘴角漫不經心地笑,道:“今日又見,玄蘇說的那些,其實也沒錯。”

若不是察覺到了薛妤的氣息,僅憑那句“她還樂意哄你多久”,他便不會那樣輕而易舉地放過她。

他確實,像懷揣著一捧泡沫趕路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些甜蜜的,珍藏的東西會隨著她的疏遠,離開,化成空落落的一灘水跡。

因此,被人戳破心思,他惱羞成怒,又輾轉惶恐。

他彎著風情瀲灩的眼去看她,上麵說的那一兩句話,與其說是告狀,不如說是一種稚嫩的,故意引她心軟的撒嬌。

薛妤從未經曆這樣的情形,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月光灑落在她堆疊的烏發上,金燦燦的步搖上,她視線落在他挺立的鼻脊上,輕聲問:“喝夠了?”

溯侑璀然一笑,懶洋洋地撐著手肘點頭。

薛妤便從衣袖裡將那疊改過的卷宗放到斷牆橫麵的兩口紅磚上,她側首,格外認真地問他:“知道我帶你來這一趟,是為了什麼嗎?”

他衣袍鬆鬆地披著,%e8%83%b8膛微敞,露出兩抹如山巒般起伏的鎖骨,眉一落,就是一派渾然天成的風流姿態。

她上前,如十年前牽他出引妖陣時一樣,抬手拎著他的衣領往上攏了攏,一個因此垂眸,一個朝上抬頭,四目相對時,溯侑的呼吸有一刻紊亂。

“十九。”

她道:“指揮使有三個,再往上的位置,卻隻有一個。”

“我從螺州趕來珊州,是為了翻案,也是為了,給你公子之位。”

四下俱靜,長風一吹,溯侑那點半真半假,半裝半演的醉意,隨著這兩句話,徹徹底底散開了。

透過那雙眼睛,他似乎能清楚讀出裡麵的意思。

——做了我的公子,便不能另擇其主,要一輩子跟著我了。

作者有話說:

我七秒鐘記憶的金魚寶寶們,知道你們沒記住,我來解釋一下,公子是一種官職,指揮使上一級,不是相公。(至少現在不是!!!)

第59章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朝雲靉靆。

玄家破落一片的舊宅前,十幾個酒壇一個挨著一個東倒西歪地倒著,像被醉醺醺的人臨時擺了個看不懂的陣法,雜而無序,有的還斷斷續續朝外淌出一片晶亮的酒液,洇到鋪滿雜草的地裡。

醉人的酒香中,溯侑手肘隨意地撐在一塊紅磚上,眼尾燒出桃花般的色澤,像精心描繪下動人心弦的兩筆。日升月落,晨光撒下,他眯著眼去尋天邊朝陽時,樣子是說不出的慵懶散漫。

“女郎,天亮了。”他看了會,偏頭去看薛妤,嗓音微啞,字句裡似乎漫開一種馥鬱的醇香,甜滋滋刻意的勾人,“回去吧。”

薛妤頷首,起身時,視線又在周圍轉了一圈,微微揚了下眉尾,問:“從今以後,就都能忘了?”

陽光灑落,在半空中打出一圈七彩光暈,她站在光圈裡,就連斜斜插著冰冷步搖都現出一種毛絨絨的溫柔之意。

“忘不了。”溯侑眉目放鬆地舒展開,像汲滿了雨露的枝葉,現出一種青青翠翠,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蓬然招展來,他用餘光一點點勾勒出薛妤的身形,薄唇微動:“但不會再想了。”

那些隱晦的,腐爛的,壓抑不住的惡念,就永遠留在從前,留在昨夜。

而今天,乃至之後,天南海北,不問歸途,他都跟她走。

兩人迎著朝陽行走在山風和密林間,潺潺流水拂過耳畔,樹梢簌簌之聲一陣接一陣淌過,薛妤抖了抖手中兩張薄薄的卷案,垂眼問:“公子之位,了解過麼。”

話音落下,薛妤罕見的沉默了下。

在溯侑來之前,這位置一直空著,一是朝華和愁離確實都各有各的缺點,行事作風還需曆練,二是這個職位特殊。

若說殿前司指揮使專為她做事,掌管百眾山大小事宜,那公子,則要在兩頭任職。鄴都私獄的事要管,百眾山要管,鄴主手下的難題,也得幫著分擔。→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相當於一人身兼數職,還樣樣都得做好。

“前兩日,我問過朝華與愁離,對公子之位,她們都是怎樣的想法。”薛妤如實道:“愁離說自己資曆尚淺,還需磨礪,推薦你與朝華上位。朝華不應,直言洄遊的時間證明一切,自古能者居上,理應你來。”

她頓了頓,看向溯侑,認真道:“我說實話,站得越高,所承受的越多。”

也因此,這個位置,前一世,這一世,她未給過任何一個人。

溯侑指尖劃過一株半人高,長得蓬勃旺盛的山草藥,他從喉嚨裡低而輕地嗯了一聲,旋即抬了抬眼,問:“我升職太快,會不會引人對女郎不滿。”

“不會。”薛妤應得快而乾脆:“一切都按鄴都的規矩走,但你的壓力會很大。”

這話是真話。

可他要走的那條路,注定需要站在足夠高的位置,才能試探著去勾一勾她的衣角,長久地占據她一部分視線。

一夜宿醉,他眼梢上盛滿蕩漾的笑意,一字一句說話時,透著一種令人心神笙動的風姿:“願為女郎分憂。”

一程山水路,他們走得不疾不徐。

薛妤看得出來,溯侑是真有點醉了,說正事時尚能打起精神來,一旦鬆懈下去,整個人便現出一點懶洋洋提不起精神的散漫,一雙總是往下垂的桃花眼往上揚著,疊出三兩道不深不淺的褶皺,那種劍走偏鋒的鋒利散儘,露出一點極好說話,有問必答的模樣來。

他平時,從不這樣。

再次跨過一個山澗,溯侑突的放緩了腳步,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坦然開口:“前日,鬆珩來找了我。”

薛妤沒料到這個,提起這個名字,她下意識皺眉,問:“找你做什麼?”

“他說我不配指揮使之位,不配女郎——”他抵著眉心很淺地笑了下,接道:“這樣疼我。”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他還真好意思。”

她不會罵人,諸如“厚顏無恥”“不要臉”之類的意思,全聚在這冷而肅的一句話中了。

熱鬨的清晨好似隨著這一兩句話安靜下來,而有些話,既然開了頭,便有了順理成章接下去的理由。

隨著枯枝一聲斷響,溯侑抿了下唇,倏地問:“女郎和他,是如何認識的?”

若是兩人都清醒著,正兒八經談論的全是公事,這樣的話,他問不出來,也沒機會問,可頂著一身酒氣,就好像多了一層可以稍微逾矩的借口。

躍動的陽光落到眼皮下方,形成亮眼而小的一塊圓斑,薛妤想起那匆匆忙忙過去的千年,覺得像一場慢慢剝落細節,漸漸模糊起來的夢。

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繞過最後一座山,小鎮的輪廓便近在咫尺,在拐進酒樓之前,溯侑以為薛妤不會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才垂下眼,就見她停下邁得越來越急的步子,站在酒樓的簷角下,像是在刻意等他。

溯侑提步走近。

薛妤將一個白色的瓷瓶遞給他,言簡意賅吩咐:“吃了。”

溯侑拔開瓶塞,從裡麵倒出一顆白色的丹藥。他以為是醒酒的藥,可咽下去的瞬間,搭在瓷瓶上的手指便不可避免地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