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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293 字 6個月前

已經令人呼吸困難,何況它還出現在了眼前,怎麼能不讓人震動感慨。

鄭玉衡怔住很久,才緩緩地收回視線,他一時有些失語,抬手觸碰著她臉上的麵具。

“……一定要戴著嗎?”

鄭玉衡的神情有一絲黯然。哪怕在這個時候,他還是為了纏覆在董靈鷲羽翼上的某一根羅網絲線,某一處受製之處,而感到分外傷心。

董靈鷲道:“雖然臉上戴著,但心裡的,已經摘了下去。”

周遭如此嘈雜,而這一方天地,卻又如此寂靜。

鄭玉衡隻能聽得見她的聲音,也隻會聽到她的聲音,他忽略掉人聲鼎沸,將手指穿插進她的指縫,兩兩契合地交握到一起,好半晌,他喃喃地道:“董靈鷲,你是神仙娘子,要是哪一天回到天上去,我一定會病死的。”

“說什麼胡話。”

“我是說真的!”他確切地道,又重複,“我是說真的。”

董靈鷲的聲音很和煦,帶著一股溫柔的笑意:“我聽一個西洋畫師說過一句話,意思是,如若初見之時,便預兆離彆之痛,必為意中相許相知之人。你如今便時常害這個病,以今思遠,以樂思痛。”

鄭玉衡抬起她的手,將一隻手覆蓋上來,攏住她微冷的指間,低頭道:“若是在你意中,時時思痛又何妨。”

董靈鷲這樣見慣世俗,居然一時被他這句話定住,心似被一團火攀著急急地燒了上來。

就這一刻,這電光石火、捉摸不到的一刹那,她竟然荒唐地後悔不能晚生二十年。

“傻話……”董靈鷲低聲道。

鄭玉衡不反駁,隻緊緊地拉著她的手。

兩人彙入人流。

京中的上元節花燈會可比宮裡熱鬨多了,不僅人多,各色各樣的吃的玩的也數不勝數,不時便能見到妙齡女子在家中婢女小廝的跟隨之下,從馬車上下來露麵。

鄭玉衡一概不認識,董靈鷲便指給他看,一個個地講道:“這是定安伯爵府的馬車,領著兩個小娘子、坐在閣樓上的那個是定安伯爵夫人。”

“她年輕的時候才這麼高,沒想到嫁了人還能再長。十二歲的時候來我家上書塾,我跟她玩射覆,她十局贏不了一次,哭著要打我,從東府追過來……”

“這個是學台編修侍讀慶越之的夫人,是續弦,比你大兩歲。慶越之快七十的人了,因為娶這個續弦,先帝曾經還作詩諷刺過他。旁邊的是她家嫡幼女,婉柔跟我說過,仿佛已經定了親……”

董靈鷲語氣懷念,時而多說幾句,時而卻一言不發,保持沉默。兩人行過燈會上滿眼的彩色花燈,經過聚起來猜謎的人,走到一處高台邊時,忽然拋下來不知道什麼東西,紅彤彤地一片。

鄭玉衡下意識地接住,發現是一個紅蓋頭,他轉過頭,見高台上的聚集著眾人,大多都是老少爺們,見到是這樣一位俊俏的公子接了,都哈哈大笑,為首之人道:“好彩頭啊公子,不知公子娶親了沒有?我們這麼多人等著沾沾員外的喜氣,倒是讓你沾到了,我給你道喜了!”

“是啊!員外家可是結了一門好姻親,接到這個蓋頭,家中必有喜事,想必公子很快也能喜結連理了。”

鄭玉衡轉身行禮,先謝過他們,而後道:“承各位吉言,在下已有中饋,正是一位如花美眷,神仙娘子。”

對麵笑得更歡,有大聲玩笑的,有說他怎麼不帶夫人出來遊玩的,還有慫恿著討賞的。鄭玉衡也不吝嗇,慷慨地給了賞錢。

兩人離開高台後,董靈鷲才低低地笑了一聲,說:“江湖騙子,專來騙你的。”

這是市井裡的老手段了,每逢年節,弄個什麼手絹、蓋頭、年畫,專門挑著人扔過去,編個事兒,然後說上點吉祥話,就能討賞了,如果沒有賞錢,一時半會兒是離不開那裡的。

鄭玉衡意外道:“你也知道?”

董靈鷲道:“二十年前就是這一出戲碼了。我爹也信,看來冤大頭不止你一個。但明知道上當,還要上當,那就隻剩你一個了。”

鄭玉衡道:“大過年的……你又給了我壓歲錢,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嘛。”

董靈鷲敲了敲他的手背:“這詞是這麼用的嗎?笨蛋。”

“檀娘這麼聰明,不也眼睜睜地看著我上當麼。再說……他們說得話也挺好的。我娘子就是這麼好,世上獨一無二。”

董靈鷲道:“原來是說到你心裡去了,怪不得吃虧還笑。”

“我心裡……”

他說到一半,忽然頓了頓,連腳步也停下了。

兩人走過燈會喧鬨處,來到河水下遊。比起上遊的繁華,此處可以說是寂寥無人。是燈火不照的僻靜之地。

半融的冰在河麵上流下,遠遠地隨著波瀾流下來一批水上花燈,如湖中火蓮般盤旋著靠近。

鄭玉衡的後半句就在潺潺流水聲中停住了。

董靈鷲能聽見他轟鳴鼓噪的心跳聲,涼絲絲的風吹過她耳畔的碎發。而後,臉上的麵具上似乎被觸碰了,他的指腹抵在儺戲麵具的臉頰上。

他慢慢地撫摸著光滑的麵具,和上麵塗飾的誇張彩色紋路,這點輕盈不堪形容的重量落在上麵,卻仿佛不是隔著一層物,而是在真切地撫摸著她的臉。

他的手從臉頰上下滑,帶著一股很輕、而又令人心顫的力氣,撫向麵具上的唇,觸摸著它堅硬又冰冷的質地。

他一個字都沒有說,但董靈鷲感覺到他沉默之下沸騰如岩漿的熾熱,像是一股幾乎承載不了的沉濃情感,在這一刻不斷地擠壓、不斷地濃縮。

然後,他的手輕微地顫唞了一下,緊張到幾乎有些拘謹地捧起那個針腳並不細致的紅蓋頭。

鄭玉衡用雙手把蓋頭蓋了上去,然後解下她腦後的繩結,將儺戲麵具鬆了下來。在麵具卸去,紅綢未落之際,他倉促地見到了她的臉龐、她幽深又溫柔的眼。

這一切,幻覺般地跟十幾年前在太子府成親的一刻交疊在一起。她記起出嫁時蓋上的蓋頭,上麵勾勒著最精細、最華貴的圖樣,繡著尊貴的鳳凰,而不是現在眼前的這個,連鴛鴦圖案都歪歪扭扭,是市井商販用來討賞錢的圈套。

她想,鄭玉衡,你真是一個圈套。

鄭玉衡伸出手,捧著她蓋頭下的臉龐。他終於撫摸到了她的臉,她不能在宮外現身與他相會,她的臉不該出現在這種京眷雲集的場合,她的終生是這個王朝的柱石,是史書上記載的一筆,也是幾乎所有人心目中、不可具備私情的出世雲煙。

鄭玉衡觸碰到了她臉上微濕的淚痕,他有點慌了神,道:“檀娘……”

隔著一層淺淺的薄布,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董靈鷲道:“……沒事。”

“我惹你傷心了?”鄭玉衡手足無措地問,他慌張著急得渾身出汗,下意識地撩起蓋頭鑽了進去,就在這薄薄的一層紅布之下,董靈鷲陡然封住了他的唇。

鄭玉衡渾身僵硬地繃緊,然後又鬆懈下來,緩緩地放鬆。

這裡不是宮中,她也不是娘娘……這裡也沒有人,就算有人看到又怎麼樣?他們隻不過是一對在上元節幽會的戀人,是這世上可以飛到任何一處的鳥,可以吹到任何一處的風。

花燈隨著水流蕩過兩人身前,火苗在風中搖動,身後快開儘了的臘梅吹落滿地,亂紅紛紛。

紅塵亦紛紛。

第135章

上元節一過, 調任鄭玉衡的旨意下達朝中,隻留一月時間交接事務, 隨後便正式進入戶部。

像他這麼頻繁升調、年紀輕輕便經曆豐富的人, 就是從本朝開辟以來數到今日,也實在數不出幾個。當此番上任之後,他的兩個身份也合二為一,有孟誠親自“泄露”, 將他的身份回歸正統、有切實可查的族譜根基做底, 這也是合了上次調查鄭玉衡的結果, 讓他更為合乎禮法。

太醫院明麵上是銷去了這個醫官的名字, 但此時此刻, 他其實也不需要什麼醫官身份做遮掩,就像是一副牌推倒在了桌麵上,再也不是摸牌拚湊的時候, 算得上是其勢已成。

北風歇去,春意已露。

董靈鷲親自送慕雪華出京, 連同孟慎夫婦及小世子,麒麟衛分並兩列,送王府之人出京、回返封地。

慕雪華臨走之時, 跟太後長談了數日,然而到了今日回轉之時, 還是不禁淚沾襟袖, 依依回首,長歎說:“彆後不知何時見,請您保重。”¤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董靈鷲凝望著她, 輕輕道:“去吧……你也保重。”

慕雪華忍淚轉身。

車列如蟻遠去, 董靈鷲望著馬蹄踏起的塵煙, 抬手揉了揉指節,似乎也感覺到初春的冷意。

趙清給她攏了攏披風,換了手爐遞去。

董靈鷲道:“這兩年……過得仿佛一年快過一年了。”

趙清的手一頓。

“清兒,宣靖雲已去請皇帝了麼?”

“都知已經過去了。”趙清回道,“娘娘,我們也回去吧。”

等到董靈鷲回慈寧宮時,孟誠已經在宮內等候,見到她的身影,連忙快步迎上來,道:“兒臣給母後請安。”

說罷便將董靈鷲迎進去,親手卸去了她身上沾著冷意的披風。

兩人在暖爐棋枰邊對坐,這局殘棋是董靈鷲昨夜跟鄭玉衡下的。孟誠一坐下,便有知情識趣的女使上前扯下棋盤,呈上兩盞熱茶。

不及喝茶,孟誠便問:“母後尋兒臣是何事?”

董靈鷲覺得他心中已有成算,八成猜到了一些,才問得這麼急:“此前已跟你說過了。”

“母後……”

“我想暫時去行宮住。”她道,“散散心。”

孟誠明顯有些不安——因為她嘴上說暫時去行宮,實際上這個暫時的時間卻不確定,就如同朝中大人們所擔憂的那樣,有“棄朝隱世”之疑,即便不如此,起碼有一段時間,他不管什麼事都要自己做決定了。

行宮雖不遠,但要每日在紫微宮、行宮之間折返,那也有些癡人說夢。就算孟誠此刻已經長進,也難免有些心下不定之意。

但董靈鷲這麼說,便不是在商討,隻是告訴他一聲。

與其說是散心,不如說,這也是給孟誠的一種考驗。

“你不必勸我,”她一句話將孟誠剛打好的腹稿攔在肚子裡,隨後又頓了頓,道,“這件事我已考慮好了,若隻是通知你,不必找你麵議。但有件事……哀家不得不尋皇帝麵議。”

她轉頭向趙清看了一眼,趙女使立即會意,退後幾步,將皇帝身邊的近侍、慈寧宮值守的女使們全部帶了出去,珠簾動蕩聲停歇,眼前四遭,就隻剩下她跟孟誠兩人。

小皇帝不知是何事,見此情態,頗有些緊張。

“待我百年之後……”她斟酌著道,“你讓鄭鈞之去守皇陵。”

孟誠頓時怔住。

他雖然不夠聰明,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