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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284 字 6個月前

冰晶的眼睫,道:“梅花還沒開呢,等再過兩個月,我給你折幾枝紅梅放在案上。”

董靈鷲沒有阻止他的動作。空氣冷冽清幽,在呼吸之間灌入肺腑,這一層清寒之氣包裹著她,驅散懈怠和昏沉……她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耳鳴過了。

那些嘈雜、斷斷續續、卻又驅之不絕的噪音,已經沉寂了太久。讓董靈鷲險些都要忘了它們。

就像是忘了此前走過來的二十年。

她清澈的眼凝視著麵前這個人。

鄭玉衡正值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紀,他的墨發烏黑,年少俊美,對自己的愛慕懷揣著近似虔誠的意味,他微笑著望過來,乾淨得像是冷泉中潺潺的流水。

董靈鷲也想到二十歲的自己,她在這個年齡,卻隱沒在黑暗漆黑的地方,做布局和設計背後的謀主,在光芒不能至的角落翻攪風雲,不能被人熟知、不能被人記住,在無數個蠟淚成灰的枯燈下謀算世事,在殺局當中背水一戰。

在很多時候,她閉上眼,都會聞到一股鮮血的味道,在沉默和寂靜當中想起一個個猙獰的麵目,孟臻的親王兄弟,傾軋嚴重的朝臣,那個殘酷冷漠、漠視人命的老皇帝……還有臨死之前指著蒼天,高喊“此天負我”的董太師,她的父親。

落月庵內,至今還住著她曾經的弟妹,如今的慧靜禪師,她已故亡弟的遺孀。

為了一個皇位,董家的滿門忠臣,支離破碎。

她的耳鳴裡不止有嘈雜的亂音,還有一些人的辱罵怨恨,一些人的痛哭流涕,她走得每一步,向後回望,都能看見路上斑駁的血跡。董靈鷲捫心自問,曾經無數遍地懷疑自己——你也能得到一個善終嗎?

董靈鷲,你也在肖想一個善終嗎?

她看著鄭玉衡,雲淡風輕地微微一笑,抬手在掌心嗬了一口氣。隨即,鄭玉衡將她的手捧過來,握在掌中,緊張地問:“你是不是冷了?我們上樓吧。”

錦芳園裡有一個小樓,她曾經帶他來過。

董靈鷲搖了搖頭,反握住他的手指,然後將他帶入花繁雪重的隱蔽地,在枝葉重疊的間隙光影下靠近他身邊,扯著他的衣領%e5%90%bb上唇畔。

鄭玉衡乍然一怔,他沒想到董靈鷲居然會這樣做,他手足無措地頓了好半晌,嘗到了她唇上鮮紅微甜的口脂——下一刻,董靈鷲又走近了幾步,他退無可退,脊背抵在樹上,撞落一層飄散的雪。

他的手抬起來,抱住董靈鷲,感覺到她並不是在發泄什麼,隻是很單純、很溫和地親%e5%90%bb了自己。

鄭玉衡雖然大膽,卻還沒大膽到這個地步,他怕從錦芳園的某一處突然冒出來一個宮女或內侍,這對董靈鷲的名聲有礙……他忐忑不安,心跳越來越快,在呼吸交錯的間隙中,低低地道:“檀娘……”

“嗯。”她應答了一聲,眼眸中含著一種他不能立即體會的光芒。

鄭玉衡心裡一定,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直接橫抱起來,走上小樓的階梯,到樓頂上鋪好軟席,才將董靈鷲放下。

董靈鷲坐在半開的窗前,看著他生起暖爐。

薄雪化透,她的心重新寧靜下來。

“鈞之。”

“嗯?”

“我已經在長白頭發了。”她輕輕地說。

鄭玉衡添炭火的手一抖。

“流光容易把人拋,”她說,“我比你大十七歲,要是沒有我的話,你怎麼辦呢?”

她十分鎮定地在說這件事,在此之前,兩人之間也一起商議過這件事——但那不能算是商議,隻不過是鄭玉衡一廂情願的執著罷了,董靈鷲不同意他殉葬。

鄭玉衡撥弄炭火的鉤子,手緊了又鬆,孤零零地落到身前。

“我……”他說了一個字,然後又停住,沉默片刻,繼續道,“你不能把我變成你的遺物。”

董靈鷲的心弦被猛地撞了一下。

“我之前想,”他開始敘述一個荒誕的想象,“我到底能不能孤身一人活著,為陛下做幾十年的忠心賢臣?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思來想去,也許是可以做到的。但我會變得比你還痛苦,有怨有恨,有痛有悔,卻連天地都不忍相付,無人堪言……我沒有檀娘的本事,我一定會瘋掉的,我會跑進皇陵裡,把那抔厚厚的黃土掘開,鑽進棺材裡,抱住你的屍骨。”

他歎了口氣,繼續說,“我這樣肯定會把陛下氣壞的,也打擾你的安眠。但我沒辦法,我都被拋棄了,還管彆人生不生氣嗎?在那裡陪著你,一刻也不分開,這就會讓我很高興了……直到我也化成一堆屍骨。”

他說得太荒唐了,董靈鷲從來都沒有想過。

她被驚訝了很久,看著他認真的神情想了好半晌……對方好像是說真的。

董靈鷲撫摸著手爐上的紋路,她罕見地沉默下來,最後才道:“……我真是對你沒有辦法。”

鄭玉衡靠近過來,握住她的手。

兩人在高樓之上向下望去,天地一白,雪光隱隱。董靈鷲正出神地望著遠方,忽然不知道想起什麼,轉頭道:“我不會變成屍骨的。”

鄭玉衡一愣。

“下葬之前會有特彆的工序,不說千年,幾十年上百年內不會腐朽。”董靈鷲隨口一提,“孟臻龍馭歸天的時候就有,他如今還全須全尾地躺在皇陵呢。”

鄭玉衡忘了這茬兒,他眨了眨眼,喃喃道:“你們倆都年輕貌美的,隻有我變成了一把骨頭,那多不好啊。”

董靈鷲對他口中這個“年輕貌美”很有不同的意見。

鄭玉衡想了想,又道:“先聖人駕崩時才四十歲,他應當生得還很儒雅英俊吧。”

董靈鷲瞥了他一眼,打量著他的神色,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我倒是想看看,我到底哪裡像他。”鄭玉衡邊說邊點頭,“前幾天甘尚書見到我,總是一臉‘欣慰’地審視我的臉,我嫌尚書大人年紀大了,不好意思跟他爭辯。”

哪裡是不好意思爭辯,而是小鄭大人很有分寸,怕自己的話把尚書大人氣個不輕,再把人氣病了惹出禍來。

“你長得比較好看。”董靈鷲沒怎麼猶豫就誇獎了他,她看鄭玉衡還琢磨這事兒,便提了一句,“你彆想著挖皇陵了,這是斬首的大罪,誠兒非得把你砍了不可。”

鄭玉衡嘀咕著“我才沒想”,然後跟董靈鷲聊起《北山酒經》裡的釀酒內容,說到興起時,他還親自挽袖架爐子,跟錦芳園的小宮女們要了一壺酒。

兩人從小樓上談天說地,無所不言,董靈鷲給他講這個王朝幾十年前的模樣,講那時貧乏的大殷官中、饑荒連年的百姓,給他講當時把持朝政的大宦官、或是某某權臣當道的時期,這些動蕩時期的事件一一講來,即便她聲音溫柔,聽來也頗有一股狂風驟雨之意。

最後,日暮天黑,董靈鷲喝了酒犯困,趴在他懷裡睡著了。鄭玉衡將她背起來,將她的披風攏好,從小樓裡拿了提燈,循著來時的足跡回去。

在路上,燈影在眼前微微晃動,鄭玉衡走過結了冰的荷花池,走過曲折的回廊和宮道,明亮的月光照著眼前。

董靈鷲在他背上動了動,鄭玉衡怕吵醒她,步調一停,隨後就感覺到兩條帶著溫熱氣息的胳膊環繞到脖頸上,帶著軟絨的袖口拂在他身前。

她低低地自語:“哄我。”

“哄你什麼?”鄭玉衡一邊走一邊問她。

但董靈鷲卻不是跟他說的。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繼續喃喃著:“……講故事,給我講故事……娘,你給弟弟講的故事我不愛聽……”┅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鄭玉衡的腳步一停,趁著她睡著了,壞心眼蹭蹭往上冒,說:“要我講故事,你得叫我夫君才行。”

董靈鷲不理會他,含糊地說了句夢話:“娘……你不哄我……”

鄭玉衡隻好道:“哄你哄你,我給你講故事——可是我娘也沒給我講過呀,我是第一次當娘,你多擔待一下吧。我給你編一個。”

董靈鷲沒出聲,他就繼續說:“從前有一個公主,她是皇後所出,備受寵愛,她到國寺中祈福時,見到了一個擦地的小和尚,小和尚長得眉清目秀,溫文識禮,兩人……”

他一邊說,一邊順著趙清留的後門進了寢殿,將董靈鷲放回榻上,給她身上的披風取下來,然後坐在床邊,把這個故事慢悠悠地講完。

他說完時,董靈鷲已經熟睡了,她安然溫和的模樣,讓人無法想象這具柔弱的身體裡居然會有這樣強大的力量,但如今,轄製著她的自控和自我隱忍、自我虐待,已經隨著風蕭月寒而散去,她越來越不像太後,越來越像董靈鷲自己。

他們就像是兩塊拚圖,千辛萬苦、卻又嚴絲合縫地拚合在了一起。鄭玉衡望著她,就感覺心要被填滿了。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輕輕道:“晚安。”

第126章

如此安詳平靜的日子又過了兩月, 臨近年關,鄭玉衡雖然仍舊在殿前司擔任職務, 但孟誠已有將他調回六科內的心思——倒不是因為他哪裡不好, 恰恰相反,是孟誠雖然與他日日雞飛狗跳的,但很清楚鄭鈞之的忠心和才乾,這才不想讓他一直留在殿前司。

就跟殿帥馮老爺子所說的, 這隻是為他的資曆和履曆鍍金, 有了這一層流程, 就算鄭鈞之並非豪門簪纓之族, 資曆倒也算不得太過淺薄, 又有孟誠的重用,加上他辦的事沒有不成的,在朝堂上說話也有點聲音、能讓人聽得進去了。

他把鄭鈞之放進六科內, 真正身處於這個魚龍混雜的官場之內,他才會是孟誠手中最利的那把劍。

隻不過小鄭大人要是一離開, 孟誠連個商議討論的人都沒有,所以這事兒隻是在他心裡想一想,並沒實施。

進了臘月後, 朝中年底之事忙碌不堪,六科內常常為預算與虧空爭吵, 各州交上朝廷的稅賦雖然表麵足數, 但裡麵也大有陳糧充新糧,以次充好的情況在,賬麵與實際並不全然相符。

孟誠前些日子剛下了兩道旨意, 訓斥幾個州中哭窮拖延稅款之事, 這群人跟朝廷做買賣倒是很積極, 上趕著吃朝廷為通海貿易之事所舉的債,真到了交錢的時候,把頭一扭,又半個子兒都掏不出來了。

他翻著禮部遞上來籌備年節的奏疏,卻有點心不在焉的,回頭一看,兩個臉熟的內侍太監,以及殿前司中的侍衛在旁,鄭鈞之不在。

“你們大人呢?”孟誠問那個侍衛。

“回陛下的話,”侍衛行禮回稟,“鄭大人今日不當值。”

“哦——”孟誠應了一聲,心說他哪兒來那麼多假,朕還在這兒夙興夜寐、宵衣旰食的,這人倒是閒著去了,於是想了想,又說。“他出宮了?”

侍衛默默地搖了搖頭,支吾道:“鄭大人的去向……卑職也不知……”

他不知道,孟誠倒是用腳後跟兒都能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