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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249 字 6個月前

根本不必看下去,光是小鄭太醫猶豫的神色,她就已經明白個大概,敲了敲空杯,突然道:“好了,穿上吧。”

這比讓鄭玉衡脫光還嚇人。

他又害怕又傷心,覺得董靈鷲這回徹底不喜歡他了,眼中濕淋淋地起了一層霧,難過得自己都消化不了,連半點尊卑規矩都不顧了,拉住她的手交叩住,俯身過去靠了靠她的肩,貼在她耳畔哽咽地低聲:“求求您了,彆不理我,我要傷心死了。”

董靈鷲心中一軟,輕聲道:“從哪兒學的,一天到晚總說這種話。”

語畢,不由得伸手撫上他的背,安慰似的道:“有這傷心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多珍重珍重自己?”

鄭玉衡一下子又活了,老老實實地聽她的話,正要想辦法把太後娘娘拉到寢殿去,好好伺候她,讓她忘了教訓自己的事兒……思緒剛一起,簾外便聽瑞雪出聲道。

“娘娘,陛下前來問候娘娘鳳體安康,另外有事請教……”

董靈鷲一把將小鄭太醫推開了。

她輕咳了一聲,單手捂了一下臉,發覺自己也有點沒收斂得住。

鄭玉衡也愣住了,他連忙將衣服穿好,把弄亂的衣領袖口慌慌張張地規整一番,心道,早不來晚不來,我都要哄好了你來乾什麼?你這時候要是罵我%e6%b7%ab/亂,拿劍要砍死我,我可連個借口都找不出了。

第100章

小皇帝迎麵從正殿進來, 過了幾道門檻兒,外頭的女使們低頭行禮, 一概如常。他正好像尋常似的來補今日在兵部未足的昏定, 從珠簾外頭穿進來,第一眼就看見了鄭玉衡。

屬實是小鄭太醫過分打眼,生得遭男人嫉妒。而且慈寧宮滿院子的女使女婢,就算是太醫裡麵, 也隻有他一個人能往來自如、給孟誠一天添八回堵。

此刻, 鄭玉衡才穿好衣服, 來不及檢查, 不知道哪裡有沒有流露了跡象給孟誠看見……他們兩人不光是“母親在外頭找了個小相好的”這種荒唐關係, 還有一層君臣之義,就算沒有這個,要是按照年齡, 哪怕隻小了一個月,鄭玉衡也不免要叫他一聲“孟兄”。

這聲“孟兄”可沒有叫出來的必要, 鄭玉衡隻老老實實地叫他陛下就夠了,不然小皇帝性子一上來,鄭玉衡雖然說不上怕, 但也不想讓董靈鷲為難。

孟誠的眼睛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兒,見這位久未見麵的小鄭太醫一沒穿醫官的衣裳、二沒穿文官的補服, 而是一身軟緞常服, 衣衫在四月裡略顯得單薄,但此人比自己稍高了半分,清俊年少, 霜形雪塑, 正溫文爾雅地跪在母後身前, 似乎方才在回話。

小皇帝眼睛裡是這麼看的,心裡卻跟公主見他的第一麵想到一處去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回來就跟個狐狸精似的,要不是怕母後傷心,怎麼不死在外頭。

孟誠憋了一肚子氣話,可張口說不得,隻得在殿中跟董靈鷲行禮,道:“兒臣請母後鳳體坤安。”

“免了。”董靈鷲目光平和,麵無異色,柔和地跟孟誠道,“要是隻請安,這會兒就回去休息吧,哀家最不喜歡繁瑣規矩,你知道。”

孟誠道:“兒臣知曉,所以前來還有一事請教。”

自從上一次董靈鷲親自教導他政務開始,慈寧宮自然就設了皇帝的禦座,離董靈鷲的案前很近,華貴周全,隻是位置略偏些。

這時趙清將椅子挪了挪,方便孟誠坐下,小皇帝就坐到椅子上,姿態恭敬地問了幾句政務上的事兒,話沒說完,忽然轉頭看向鄭玉衡,道:“原來鄭太醫回來了,兒臣沒看見,耽誤母後跟他說話了。”

董靈鷲心裡怎麼想的還不知道,反正鄭玉衡是一個字兒都沒信。孟誠肯定看見他半天了,所以故意跟檀娘東拉西扯的不理他,可歎的是他剛剛惹了檀娘生氣,這時候不敢起身,所以沒動。

董靈鷲拈起一本他說的奏章來,邊看邊道:“也剛回京,皇帝不是知道麼?跟朱裡阿力台一起回來的。”

孟誠道:“原來如此,這麼會服侍伺候、醫術又這麼高明的人,本就不該往外跑的,是兒臣不孝,擅自做主,反而帶累母後擔心。”

要是鄭玉衡真出了什麼事,小皇帝怕被母親責怪,說不準要七上八下地害怕,但這工夫他囫圇個兒地回到慈寧宮,孟誠就又翻臉,看他哪兒哪兒都不順眼了。

天底下人的脾性大多這樣,鄭玉衡懶得理他,假裝沒聽見,悄悄地觀望董靈鷲的神情。

董靈鷲比他們兩個加起來的心眼子還多,喜怒內斂,淡如止水,讓人完全窺不出究竟是高不高興。

“哀家也不擔心,”董靈鷲說了句兩個人心裡都清楚是假的,可誰也不敢直言的話,“鄭太醫醫術高明,失了可惜。快起來吧,是皇帝打攪哀家跟你敘舊了,還跪著乾什麼?”

鄭玉衡這才不聲不響地起身。

他迎著孟誠來回盤旋的視線,竟然莫名生出一股偷情被捉的詭異愧疚,耳根的熱還沒退下去,隻能攏了一下袖子,遮住自己傷痕未愈的手。

“是朕打攪你了。”孟誠笑著道,“身體還好嗎?沒受什麼傷吧?”

鄭玉衡望見他唇邊的笑意,在心裡無聲歎氣——黃鼠狼給雞拜年,看著笑裡藏刀的,這個最坦誠最單純的皇帝陛下,理政久了怎麼也玩起這套來了。

就跟董靈鷲不喜歡過於繁亂的規矩、卻自有法度一樣,小鄭太醫也不喜歡假笑應酬打官腔,但他明白世情道理,非要用的時候,也並不生澀,於是不卑不亢地回複:“承蒙陛下和太後娘娘關懷,臣身體無恙,沒什麼值得掛在嘴邊的傷。”

孟誠又道:“那好,朕看見你回來,心裡也放鬆了。是記太醫院鄭玉衡一功呢,還是記……戶部承務郎鄭鈞之一功?”

“臣……”

“這裡哪有戶部的人。”董靈鷲淡淡道,“他是替哀家出京尋藥去了,碰見押送北肅人回來,湊巧一起進京。”

太後開口,孟誠就不好在這件事上扯著他不放了,咳了兩聲,道:“是,兒臣記錯了。”

董靈鷲看完了奏章,跟孟誠從這紙上的事,一直談到六太子在京中的事情,雖然說是比照宗親軟禁起來,但想來不日就要有北肅使者為議和而覲見,那院子其實也住不了多久。

皇帝沒去見他,以孟誠的身份,過去有失尊貴了,但他又實在想看一看這個北疆之外、偏僻冰雪之地的繼承人,便詢問母後,是否要傳召他一見。

董靈鷲看完這些,不再管筆墨事,隨即摘了護甲淨手,換到第二條帕子擦拭時,從容不迫道:“你是君,他是臣,雖分屬兩國,他僅是儲君,仍有天地君臣之彆……這不是我要說的,這是天底下大多數人這麼想的,你要是去理會他,無論是召見、還是前往,都不太好。”

孟誠沉思片刻。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麼。”董靈鷲慢條斯理地闡述,“你雖然是大國之君,可從小錦衣華服、玉粒金蓴,是傾天下之力供養而成的太子,先皇帝駕崩之前,沒讓你經受過太多的苦,所以登基以來,麵臨五湖四海、茫然失措,瞻前顧後,總疑心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信心不足……如今聽聞隻知騎射禦馬的蠻荒北國,竟然養出能掌兵弄權、代父親征的儲君,心裡不滿?”

知子莫若母。孟誠這點心思被她戳中個九成九,無奈想著恐怕這輩子都翻不出母後的掌心了,旋即應答:“母後英明,隻唯有一點,兒臣並非不滿,而是正要因這個請教他。”

“他是敗者,請教他什麼?”董靈鷲注視著對方的臉,似乎對他接下來的回答很有一番考量。

“朱裡阿力台雖然是敗者,卻不是敗給我,而是敗給耿大將軍、敗給兵部諸位大人、敗給母後您,兒臣不過是各方當中的潤滑之物,是將絲線織成綢緞的織機而已,本身空落落地擺在那兒,並沒什麼效益。”

孟誠捋了捋話頭,雙眸清明,懇切真誠。↘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所以於兒臣而言,他並非敗者,反而此人的才智謀略、勇毅膽氣,讓兒臣望之不如。今朝是他為我大殷的階下囚,若是有一日……說句我不該說的話,若有一日母後鬆手不管了,或是沒有您鎮壓著了,倘或十年二十年不敗,也終有敗的時候,介時兒臣、兒臣的孩子,又是誰人的階下囚呢?”

他這番話情真意切,居然帶了深沉的悔悟思索之心。董靈鷲聞言,緩慢頷首,輕輕地揉捏著微酸的指節,微笑不語。

鄭玉衡的重點卻抓得很是準確——孟誠的孩子?誰的?皇後的?

他又一聯想孟誠對彆的妃嬪的態度,覺得以小皇帝的脾氣,彆的嬪禦所生的孩子,於他而言,恐怕都沒法讓他這麼精打細算、仔細地為之籌劃學習。

……等一下,他都有孩子了?檀娘要做皇祖母了?

鄭玉衡悚然一驚,望了望太後娘娘風華絕代皎如月輪的姿容品貌,喉結微動,總覺得有點兒不得勁兒。

孟誠見董靈鷲沒有出言,便試探著繼續道:“他生在蠻荒之地,是不假,可是倘若他沒有能力、沒有在周邊的部落裡打出幾個勝仗來,難道北肅人人都是傻子不成,會把軍隊交給他?這樣一個資源匱乏、每到缺衣少食以劫掠為生的部族和國家,寒苦地裡,生出年少卻勇毅的儲君來,即便是不為學一些什麼,隻是去談一談,也好讓兒臣安心。”

董靈鷲問:“若是讓皇帝親征,皇帝可敢否?”

孟誠沉默下來,猶豫了半晌未答。

她繼續問:“若是給皇帝兩萬兵馬,可以鬥勝耿大將軍否?”

孟誠遲疑道:“兒臣實在不能。”

董靈鷲注視著他的眼睛,語調不疾不徐,輕柔溫和,但在前兩句之後的此言,卻仿佛充滿了一股無形滿溢的力量,浩蕩如波、巍峨如山。

她問道:“若敵軍逼至京都紫微宮外,皇帝可敢以劍相對,死社稷否?”

孟誠這次連猶豫都不再有了,當即回道:“兒臣必不後退,死江山社稷,死在母後與皇後之前,倘若拋棄母親妻子、文武百官而去,合該萬世天誅地滅,不配登此龍座。”

董靈鷲望著他,稍微向後倚靠些許,稍有放鬆之態,閉眸長歎,緩緩道:“雖是幼龍,也是龍身,以前江海裡翻個個兒,哀家隻當你是鯉魚、是蛇、是蛟,如今養這麼些年,倒長出角來了。”

孟誠這才回過神來,此刻,才恍然已出了一後背的汗。

“你想去見見,是好事。”董靈鷲一錘定音,算是準了,又補充,“但哀家先前說過,以你的身份,不該搭理他,要是行白龍魚服、趁夜私訪的事兒,反而小氣。”

孟誠聆聽片刻,也跟著點頭,覺得這明麵上不見、暗地裡瞧瞧去看,怎麼有點兒口不對心的模樣。

“這樣吧,”董靈鷲看了一眼鄭玉衡,“難為鄭太醫跟那位北肅六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