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連忙道:“娘娘福壽綿延,可說不得這種話。”
董靈鷲沒反駁, 抬手摸了摸鄭玉衡的臉,輕喚道:“衡兒?”
她喚了幾聲, 小太醫都沒醒, 反而扒得更緊,像貼膏藥似的扯都扯不下去。瑞雪姑姑氣得不行,攏了攏袖子, 跟太後道:“您彆慣著他了。”
董靈鷲看她斂起袖子, 還以為瑞雪要動手, 愣了一下,忙阻止道:“你彆……”
話沒說完,就見李瑞雪扳過他的肩膀,貼向小太醫的耳朵,如惡魔低語般:“鄭大人,太後娘娘說你太沉了,她不要你了。”
董靈鷲剛想說,這能管用嗎?結果瑞雪話音剛落,鄭玉衡就吸了一口氣,像是被刺激到一樣猛地睜開眼,神態既茫然、又有些擔驚受怕,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李瑞雪重新站直,麵無表情,好像方才自己什麼都沒做一樣,她清了清喉嚨:“鄭太醫,我們回去了。”
鄭玉衡見她在這兒,自己又對太後這麼不敬,早就羞愧不已,他手忙腳亂地起身,倉促地整理衣冠,歸攏發髻。
瑞雪扶著太後娘娘起來。
董靈鷲看得想笑,但顧忌著小太醫的麵子,不曾在臉上表露出來,隻是替他攏了一下散出來的一縷墨發,摸著他的耳垂,低聲打趣道:“這麼久了,臉皮還這麼薄,什麼時候學會‘恬不知恥’呢?”
鄭玉衡垂著眼簾,因酒勁兒未褪,頭痛恍惚、神情躊躇著問:“這是可以學的嗎?”
董靈鷲笑了一聲,沒應答他,回頭跟瑞雪道:“讓他回東暖閣睡去。”
瑞雪姑姑扶著太後下樓,一邊目光仔細地注視著木質階梯,一邊回複道:“明兒一早,若是皇帝陛下要來請安……”
董靈鷲道:“管皇帝幾時來,太醫侍奉湯藥過夜,有什麼不允許的?哀家又不是要跟他顛鸞倒鳳。”
瑞雪“嘶”了一聲:“娘娘……”
“好,我不說。”董靈鷲咳了一聲,發覺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要不然這些沒分寸的話,怎麼會從她的嘴裡冒出來,這就已經是失了限的。“左右沒有彆人,他醉成這樣,放他回太醫院去,我不放心。”
“娘娘彆怪我多嘴。”瑞雪跟她悄聲道,“為這事,月婉沒少在我耳畔念叨,您知道她的,杜月婉眼裡看得上誰?她是連先聖人都覺得配不上您的主兒。如今他還隻是十九歲,男子的心本來就浮動不定,日後若是變了心意,就是再砍他的頭、要他的命,慈寧宮也覺得惡心。”
董靈鷲說:“人心雖難定,可要是因為瞻前顧後誤了時光,豈非更讓人悔之晚矣。”
瑞雪道:“可是……”
“他會不會變,”董靈鷲頓了一下,沒有下一個絕對的定論,“往後看吧。”
……
次日,晨。
鄭玉衡雖喝多了酒,但醉後倒很安分,既不曾大吵大鬨、也沒有酒後失德,內侍扶著他勉強洗漱了一番,便在東暖閣裡睡下了。
按照往常的作息,他早就該醒,但今日卻晚了不少,直到晨光籠罩到錦被之後,才緩緩地從夢中醒來,望著眼前早已流乾蠟淚的燭台發怔。
內侍輪值換班去了,也不見個人影。
鄭玉衡盯著焦黑的燭芯,昨夜小樓中的片段支離破碎地往腦子裡灌,他喝得太多,中間有幾段很重要的地方斷片兒了,模糊隱約,就有些連不起來。
但他還記得自己有多纏人。
豈止纏人,簡直大不成個體統了。
鄭玉衡喉結微動,伸手在臉上搓了搓,深呼吸,平穩心態,又囑咐自己,注意身份、注意分寸、注意彆亂求歡——要臉!控製自己!
小鄭太醫做好心理建設,才起身穿衣洗漱,正係著衣衫的扣子,外頭有人推門進來,是一個小內侍。
小內侍神色匆匆,似乎趕著伺候,將醒酒湯送到鄭玉衡手中,話也沒說地就走了。
他還來不及道謝,便見對方回身而去,有些摸不著頭腦,想著:“這是有什麼急事嗎?”
慈寧宮是太後娘娘的地界兒,若有急事,那應該也跟董靈鷲相關。鄭玉衡心裡一緊,想出去詳細問問,於是很快喝掉了醒酒湯,將衣扣係牢,隨意地用一根玉簪束了發,推門出去。
也是湊巧,他一路沒遇見平常在慈寧宮侍奉的熟人,正有些關心則亂。結果剛到正殿門口,望見殿門旁的蔣內人,就見她大驚失色,朝著他使眼色,臉上寫著:“你怎麼來了?”
鄭玉衡腳步一頓,立即感覺到一股危機感,轉身就要走。可門口的侍衛卻跨出一步,儘職儘責地攔住了他,與此同時,殿內傳來一個很熟悉的男聲。
“誰?”
鄭玉衡往護衛的%e8%83%b8甲上看了一眼,沒有麒麟圖樣,反而是另一個繁複印記,正是皇帝陛下的紫微衛。
護衛正要回答,鄭玉衡為防他把自己當刺客之類的直接處理了,出聲回道:“下官太醫院鄭玉衡。”
殿內靜了一霎。
在慈寧宮等了已有兩炷香、愈發百無聊賴的小皇帝扭過頭,突然覺得屁股底下這張墊子舒服起來了,他不由得直了直腰,正襟危坐,繃著一張英明神武的臉:“讓鄭太醫進來見朕。”
侍衛應下。
萬眾矚目當中,鄭玉衡硬著頭皮跨進門檻。這一進去,就意識到幾乎所有內侍、女使,都因為皇帝陛下的存在而齊聚於此,一個個肅穆端正、言行謹慎。
而兩位女尚書居然一個都不在,想來是在隨太後娘娘的懿駕。正是因為無人主持大局,所以慈寧宮上下才這麼嚴陣以待的。
不得已,鄭玉衡又跟皇帝陛下碰麵了。
孟誠上完了朝,一早便來跟母後議政,然而太後卻不在慈寧宮,而是被皇後請去聽一出特意排的新戲,為了不掃母後和王姐姐的興致,孟誠就沒讓人去通報,而是坐在慈寧宮捧著折子等。
他等了許久,已經有些無趣地發悶,正巧在這時候,就碰上了他心裡一等一惱恨的“小狐狸精”,還是隻不要臉勾引他母後的男狐狸。
孟誠端著架子,沉著臉看他,剛掃過去一眼,心裡的彆扭勁兒一下子就從零飆到一百。他指著鄭玉衡的臉,道:“你——”
鄭玉衡不想讓太後娘娘為難,心裡雖對他沒什麼好感,但還是撩袍行禮,恭敬謙順,把頭壓得低低的,一副任由打罵的樣子。
這可憐勁兒!他就是這樣蒙蔽朕的母後的!
孟誠磨了磨牙根,沒叫他起來,而是說:“你不穿公服也就罷了,這麼散漫輕佻,一副風流模樣,想要裝給誰看?”
鄭玉衡其實並無什麼不整之姿,隻是未戴冠,廣袖薄衫,襯得身形高挑翩然,有些飄渺如仙的韻味。這在旁人眼中是姿儀甚美,在小皇帝眼裡,那就是心術不正。
鄭玉衡覺得這話說得很怪,但還是忍了,低低道:“臣失儀,請陛下恕罪。”
小皇帝火氣旺地哼了一聲,也知道這人也就罵幾句,打是打不得的。越是這樣,他就越窩火,擺出一張聖賢臉色來,倨傲地訓斥:“既然知道失儀,還不快去換了?以後也不許穿成這樣在太後眼皮子底下侍奉!”
鄭玉衡:“……”
他好幼稚。
鄭玉衡比他還小一個月,雖然每每在太後麵前青澀稚嫩、無地自容,但麵對著皇帝,卻有一種非常獨特、非常離奇的心態,總覺得皇帝陛下比他還小。
鄭玉衡應了聲是,起身正要退下。一旁的孟誠盯著他走了幾步,猛然發覺到了重點,霍地起身,神情凝重:“你從哪兒來的?你昨日在慈寧宮?!”
“臣……”
“荒唐!”孟誠脫口而出,“來人,朕要——”
“嗯?你要怎麼樣?”
一道平和無波的聲音截斷了孟誠的話,橫戈進來。
鄭玉衡抬起眼,見王皇後扶著董靈鷲下輦,她早已免了宮人的禮,正好舉步入殿。
殿前的紫微衛向兩側分去,最貼近正門的部分由麒麟衛把守。侍奉正殿的諸位內侍、女使,皆在無形當中鬆了口氣,屈身行禮。
董靈鷲走了進來。
孟誠的話卡在喉嚨裡,低首道:“兒臣給母後請安。”☉思☉兔☉網☉
董靈鷲沒管小太醫,先虛扶了孟誠一把,語調溫然:“方才想乾什麼來著?”
孟誠臉色僵持,喉結動了動,求助似的看向王皇後。
王婉柔接收到他的信號,忙替夫君打掩護,輕咳一聲,言笑晏晏地道:“母後,陛下一定是等久了無趣,跟鄭太醫開個小小玩笑。”
董靈鷲轉頭看向鄭玉衡:“什麼玩笑?”
鄭玉衡覺得自己這時候要是落井下石,就像是有了靠山的佞幸一樣,實在不好,於是不計前嫌地道:“陛下覺得臣的這身衣衫很是合心,所以想要令宮中特製一套。”
哎呀,這麼大度,這是轉了性了?
董靈鷲看著兒子和兒媳眉來眼去地打暗號,假作不知,又問孟誠:“是這樣嗎?”
孟誠臉色僵硬,憋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道:“……對!”
董靈鷲點了點頭,說:“看不出來,你們倆關係還挺不錯。”
鄭玉衡:“臣沒……”
孟誠:“誰跟他……”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董靈鷲挑了挑眉:“哦?”
鄭玉衡:“……沒錯。”
孟誠:“……確、確實如此。”
第52章
小皇帝和鄭玉衡兩人, 似乎都不太願意在太後麵前表現出自己的“厭煩”、“針對”和“兩看相厭”。
為了維持在太後娘娘心中的印象,兩人不得不裝得大度自然, 彼此氣氛十分彆扭地渡過了一整個秋日。
董靈鷲除了時常收到來自福州的賑災公文外, 還發現孟摘月終於有了動靜。
自從那一日從內獄回去之後,孟摘月把自己關在府中好幾日都不見人,不知道是讓刑訊的場麵嚇著了,還是“為情所困”?
所幸這不過隻持續了三五日, 而後, 昭陽公主一改常態, 前往大理寺審閱往年的司法案卷, 一開始將大理寺卿嚇了一跳, 還是請示了皇帝後才讓公主留下。
所幸她查看的都是往年的案卷,而且十分安分,不似往日裡驕縱跳脫, 甚至還幫著整理出一兩處日期上的謬誤。久而久之,大理寺上下反而沒什麼意見了, 倒是還因為公主在此,享受到公主府送來的茶點吃食等物。
內獄既然負責刑訊,那麼跟大理寺也是素日裡常有往來的。董靈鷲估計著, 他們兩人應該又見了不止一麵,隻是看這沒個動靜的架勢, 似乎是見了麵也沒發生什麼。
她倒是放心了。
另外放心的一件事則是:董靈鷲為賑災之事籌謀布置, 抽不開身兌現“諾言”時,恰好鄭玉衡也因為酒後過醉,仿佛腦子裡也沒想起她的許諾, 又或者是想起了, 卻沒有敢出口提出。
小太醫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