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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320 字 6個月前

方動作之下, 一份份證據積累在董靈鷲的書案上。

麒麟衛日夜守在李酌的府邸之上,隻待懿旨一下,便立即下手擒人問罪。朝野內外風聲鶴唳,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地探聽著消息, 在這種形勢下, 俱有一種匪夷所思之感。

那是誰啊?李酌李老先生, 桃李滿天下不說, 他還是當朝皇帝曾經的太子太師, 他立身清白,一世以德著稱,有些人幾乎敢敲著%e8%83%b8脯用腦袋擔保, 這位已榮休的座師,斷斷不會乾出貪汙之事!

但另一位, 卻又是當朝太後。董靈鷲的手腕、眼光,又實在讓人不得不相信她的判斷。

在滿朝文武為此驚疑的時候,沒有人知道, 這位李老先生,已經不在府中了, 而周圍的麒麟衛也不過是裝裝樣子。

秋寒風冷, 董靈鷲下了密令的第二日,夜,她攏著一件細絨外披, 手捧著玉碗服藥。在闃靜的慈寧宮中, 一位年邁的老者, 素衣簡冠,被幾位內侍攙扶著坐在她的對麵。

正是李酌本人。

董靈鷲將他從府中“請”來了。

鄭玉衡正站在一旁,看著娘娘服藥,接過玉碗時,目光偶然一掃,才突然發覺這位李老先生,就是當初在世子婚宴上出言平息議論的白須老者,也是坐席當中唯一一個讓那位“韓老”信服的長者。

李酌的視線看向了鄭玉衡,過了片刻,又移向董靈鷲。

他沒有行禮,而是仰頭看了看上位的董靈鷲,居然笑了,喚道:“檀娘過來,世伯太久沒見你了。”

董靈鷲的這個名字,隻有她的親生父母和幾個家族長輩能夠呼喚。李酌是董太師的知交好友,是她的“世伯”。

董靈鷲看著他慈祥的麵容,竟然真的起身,從上位坐到了李酌的對麵。她沒有以一國太後自居,斂袖入座,吩咐瑞雪擺棋。

在棋枰放上小案時,李酌將黑子推給了董靈鷲,微笑道:“虛長這麼多歲,可不能欺負你。”

董靈鷲掃視棋盤,沒有接受讓先,漫聲道:“世伯忘了,我的棋藝早就精進了。”

“是啊,”李酌道,“檀娘早就修養得這麼好了。”

兩人下棋布陣,依次落子,晶瑩剔透的黑白二色在棋盤上鋪展而開。

過了不知多久,是李酌先開口:“你對世伯很失望吧?”

董靈鷲的手頓了一下,因為下棋礙事,她褪下了腕上的一隻鐲子,低著眼簾:“我會處死周禦史,因為他犯了不能犯的錯。也會處死世伯您,哪怕腥風血雨。”

李酌道:“天下九州,都會因為這件事懷疑你、指摘你、辱罵你。”

董靈鷲道:“縱然天下九州不曾開眼,檀娘的心,能因此靜如止水、俯仰無愧。”

李酌盯著她的臉:“你的證據足夠了嗎?”

董靈鷲沉默了一會兒,道:“差不多了。”

“不夠,”李酌道,“再多都不夠。”

董靈鷲沒有反駁,因為這是對的,李酌一生的名聲至此,證據再多都不夠,總會有人為他站出來,質疑事情的真偽、質疑這是不是一場為了革除舊黨的弄權之術。

李酌又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麼嗎?”

董靈鷲終於抬頭,看著這張充滿慈愛、溫潤祥和的臉:“為什麼……世伯,您不是跟我們從同一個時候過來的嗎?”

冰冷的落棋聲停了。

李酌道:“你是說,那個財政貧乏、民生凋敝的時候麼。”

時值此刻,董靈鷲仍是從他的神情中看不出絲毫憤怒、或者懊悔。

李酌道:“有些人就是共苦可以,同甘卻難。老臣如是,先帝也如是。我也以為我珍惜自己的一世賢名,可那時候是無處可貪、無利可圖,淒風苦雨地過了一段艱難歲月,熬過先帝在位的十幾年,我才知道,原來隻要我動動手指,就有這麼多的金銀流泄進我手中——”

董靈鷲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道:“我以為您會知道、會明白……”

“我明白。”李酌道,“可有些人的清高品格,是培養出來的。有些人則是被逼出來的。臣在朝時,隻要稍稍享用富貴,就會被禦史私下議論,稍稍放縱私欲,就會被學生登門進諫,我是被架在那個位置上的,是被捧著、要求著站得那麼高的。”

董靈鷲摩挲著發冷的棋子,一言不發。

李酌又笑道:“如果有得選,老臣希望跟先聖人一樣,在熙寧故年時便病死,尚可保全一生清名。”

而不是讓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沒有那麼偉大的事實。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董靈鷲低聲%e5%90%9f了句詩,隻覺得萬分荒唐。

李酌道:“太後娘娘。”

他突然恭謹,抬手向董靈鷲行禮,而後道:“老臣最後隻有一願相請。請娘娘處死臣之前,讓一概罪狀、證據、供詞,交由皇帝整理。”

董靈鷲道:“他沒有能力救你。”

“自然,”李酌望著她道,“可太後娘娘想一輩子護他在羽翼之下嗎?讓陛下也睜眼看看吧,看看天底下究竟有多少偽善的小人,看看人的立場有多麼複雜,什麼是為家、什麼又是為國,什麼隻是為了他自己。”

李酌當了孟誠的老師,自然知曉新帝的心性如何。

董靈鷲怔了一下。

“人的品質如何,不能以區區‘好壞”來定義。”李酌笑嗬嗬地看著她,“你沒有教會陛下的事情,讓我這個失職的老師,最後來儘儘心吧。”

董靈鷲心情極複雜地歎了口氣,道:“實際賬本在世伯的府中嗎?”

“已經焚毀了。”他道,“其實在做此事之後,我就日夜懸心,唯恐它被揭露,為此不惜做下種種殘酷布置,但後悔——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東西。”

因為無論再怎麼懊悔,當他發現憑借自己的身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那批軍餉截下,偷梁換柱、中飽私囊的時候,他麵對那個龐大的數字心動了,也那麼做了。

就算他做對了九百九十九件事,這最後的一件,就足以滿盤皆輸。

“這世上的真君子沒有那麼多,”他指了指董靈鷲,“檀娘你、和你父親,都算是真君子。剩下的人……連先帝都有過虛偽的時候。”

或許是死之將至,李酌竟然縱情提起往事。

“當年那些屬國進獻的珍珠,被淑妃縫製成了彩衣……其實檀娘你也喜歡吧?那樣勻稱、潤澤的一斛珠,京城的高門貴婦,有誰不喜歡?隻是先帝知道你深明大義,所以沒有考慮過給你。”

董靈鷲道:“我已經不喜歡了。”

這話說得不知道是那件彩衣,還是他口中的先帝。

這隻是很多塵封舊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件。

李酌真心實意地說:“你為後時,是全天下的表率。如今……”

他的目光忽然穿過董靈鷲的肩膀,望向她身後的鄭玉衡,視線在這位鄭太醫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要是這孩子能夠照顧你,那也很好。他當是你這殿中最名貴的一件愛物。”

比起董靈鷲所想的“愛物”二字,李酌的形容似乎更偏近於“物”。他跟所有朝臣一樣,以為鄭太醫是太後為了緬懷先帝,尋到的一件寶貴之物。

再珍貴的紀念品,也隻是物品而已。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董靈鷲卻輕輕蹙眉。

但她沒有表露真心,隻是跟李酌靜靜地下完了這局棋。到了官子之時,李酌僅以一目半之差輸掉棋局,他起身行禮,董靈鷲辭而不受,隻淡淡道:“承讓。”

李酌的身後,幾名內侍一直守候在他身側,隨時觀察著他的動向。天際泛起一絲微白,四周還隱隱響起麒麟衛碰撞的甲胄聲,在緊緊閉合的殿門之外。

李酌站起身,辭彆他看著長大的女孩,即便這位昔年廊下聽書的好友之女,已在世事的磨練下坐到了這個位置。她站得那麼高,依然為眾生而垂憫低頭。

他走了出去。

外麵的光華隻映照出來一息,月色褪儘,稚嫩的朝陽潑進一捧霞光,又隨著內侍閉闔宮門而消散而儘。

董靈鷲的麵前隻剩下了一局棋。*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她起身,如李酌所言,命人在書案上將一概證據彙集成冊,送到歸元宮,並要求皇帝發布相應的決策詔令,讓聖旨傳進中書門下、六科,乃至整個京華。

李酌漫長的、桃李芬芳的一生,即將在今日結束。

從此以後,他的一生隻有真偽君子的這兩種辯題。將會有無數的後人,在青史洪流裡為他廝殺一場,對這個功虧一簣的人生,產生無數地感想、疑竇、和迷思。

但此時此刻,董靈鷲都不想再管了。

她遣散眾人,坐在正殿的座椅上,甚至沒有洗漱更衣的力氣。她的手撐住額頭,閉上眼,想要在紛亂的思緒中找到一點安寧。

安寧的氣息靠近了。

一道溫柔的力量覆蓋在她的身畔。

董靈鷲睜開眼,見到小鄭太醫的手貼了過來。

“哀家不是說,你們都下去嗎?”她輕輕道。

“也包括臣嗎?”鄭玉衡拉住她垂下的那隻手,用手心承托著她纖弱的指。“娘娘不會趕我走的。”

董靈鷲心想,真是個恃寵而驕的人。

她盯著鄭玉衡的臉,說實在的,她一開始都沒有意識到玉衡跟孟臻有一點兒像,她隻是喜歡那股清風惠暢的氣息、那樣純澈的目光。在她心中,一個為了她拋棄家世、與父親宗族決裂的人,比起跟先帝那點兒消弭散儘的火星子,要熱烈上不知道多少倍。

鄭玉衡任由她的凝視。

忽然之間,董靈鷲抓住了他的手,然後將他拉進了懷中,環住了鄭玉衡的腰身。

她發髻上未拆的珠冠、步搖,發出細碎的碰撞聲,熾熱而綿長的呼吸掃向他的脖頸,帶著如蘭的馥鬱。

董靈鷲抵著他的肩膀,將他清瘦結實的身軀抱得很緊。

鄭玉衡被她抱住,幾乎來不及反抗——他根本沒想起來反抗這回事,就感覺到她起身壓迫過來,將他抵在桌案上,後腰貼在書案上層疊的案卷之間。

董靈鷲的手鬆了一分,按在書案的邊緣,另一邊卻抬起,寬闊的廣袖從她手腕上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細膩的皓腕。

她的手沒有太大的力氣,那麼輕盈、纖細,然而卻屈指抬起他的下頷,指腹摩挲著鄭玉衡流暢的下頷線。

董靈鷲注視著他。

這樣強烈地、直接地注視著他。鄭玉衡幾乎要為此感到窒息。

她捧過對方的臉,低聲道:“看我。”

鄭玉衡不敢看她,一直壓著視線,睫羽微抖。聽到這句話後,才緩慢地抬起眼,見到她眼眸中洶湧和深沉的欲。

鄭玉衡又想後退,可是已經退無可退,甚至碰到了最角落的一摞奏折,沉悶地墜在地上。

董靈鷲道:“不許叫,珠簾外還有宮人。”

說是屏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