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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292 字 6個月前

手中動作一頓,輕聲:“酷刑無數,死都是一種奢望,也能扛得下來麼?”

“可以的。”鄭玉衡回望著她,眼神中已經褪去了膽怯敬畏,很是專注,“若是為妻……為女,臣也可以。”

他險些就要把後半句“為女”給落下了。彆看隻是區區兩個字,要是忘記說,那就太沒個敬意、太沒自知之明了。

誰能稱她為妻?能稱她為妻的隻有埋在皇陵裡的先聖人,他在眾人眼中,連明德帝的半分尊貴都比不上。

鄭玉衡飛快地低下頭,繼續謄寫旨意,將心思儘數收斂起來,卻還忍不住摸了一下臉。

董靈鷲倒是沒太注意他話中的停頓,而是被啟發了一點兒,指尖不疾不徐地叩著案側。

過了片刻,鄭玉衡將懿旨謄寫清楚,交給了瑞雪姑姑。瑞雪親自帶人送到歸元宮去。

這麼會兒的工夫,另一頭小廚房的內侍太監已經悄悄來問過三次了,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這時候眼瞅著瑞雪姑姑出去了,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內侍太監知道蔣內人與鄭太醫關係好,素來小鄭太醫又是在娘娘麵前說得上話的,便悄然委托侍候熏香的蔣內人。

小太監道:“蔣姐姐玉安,快救救奴婢一命吧,娘娘再不用膳,那頭陛下、皇後娘娘問起,又要責罰我等侍奉不周了。”

蔣內人正添香,將金獸香籠的蓋子放下,朝正殿珠簾內望了一眼,道:“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區區一個從八品的長使,能在正殿裡伺候,已經很靠姑姑的抬愛了。”

小太監擦了擦額頭的汗,火燒火燎地,嗓子都啞了:“您不是跟小鄭大人說得上話麼?好姐姐,就當發發慈悲,一輩子記您的好。”

蔣內人看了看他,想到上回小鄭大人幫了她,也覺得鄭太醫脾氣甚好,或可懇求一番,便猶豫道:“我去試試,若是不成,你可不許說我。”

小太監點頭哈腰:“哪有的事,成不成都靠著姐姐的善心。”

蔣內人撂下香爐,先是淨了淨手,消去指間的濃香淡灰味兒。隨後從侍茶女使那處取了一盞茶,送到鄭玉衡案邊。

她不敢麵對娘娘,所幸鄭玉衡此刻已寫完懿旨,沒有在董靈鷲的近身處,她才大著膽子來,奉茶時極小聲道:“娘娘還沒用膳呢。”

鄭玉衡果然從醫書間抬首,道:“……她方才忙,我不知怎麼開口。”

蔣內人道:“大人隻要提一提我們這些為奴為婢的苦,娘娘自然不為難人的。”

鄭玉衡道:“好。”

蔣內人退下後,鄭玉衡便從案邊起身,悄悄走到董靈鷲的身側,見她對著刑訊記錄入神,不由得淺淺扯了一下她垂下的寬袖。

袖擺上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金光熠熠。

董靈鷲沒回頭看,倒是很自然地反手扣住他的腕,將他拉到身側,把衡兒冷玉般的手放在膝上。

鄭玉衡道:“娘娘……午膳還沒用。”

董靈鷲其實沒有在聽,她還在想鄭玉衡先前的話,思索著要如何才能從一個明知必死的人口中撬出話來。

太後不自覺地摩挲著他的指腹、掌心,道:“你說,若是哀家也同樣以他妻女作為籌碼,是不是太冷酷、太不近人情了……”

鄭玉衡知道她沒有聽自己說話,便低下`身將另一隻手也放上去,剛要再提醒一遍,就見到董靈鷲轉過頭,她鬢發間的金色步搖顫唞如蝶,一股夾著檀木氣的芬芳如捉影般飛過他的麵頰。

鄭玉衡的話一下子卡在喉間,耳根蔓延起鮮豔的紅。他心如擂鼓,對視到一雙沉靜、溫柔的眼睛。

董靈鷲看著他,道:“衡兒?”

鄭玉衡眨了下眼,穩住聲音:“臣在。”

“你在聽嗎?”

鄭玉衡遲疑了一下,輕輕搖頭,不僅不為此愧疚,還突然順理成章地反問:“娘娘在聽臣的話嗎?”

董靈鷲愣了愣:“你說了什麼?”

鄭玉衡道:“娘娘該用膳了。”

董靈鷲:“這很重要嗎?哀家說得可是軍國大事……”

“很重要。”小鄭太醫嚴肅地道。

董靈鷲生怕他又搬出以前那套,弄出什麼她欺負他的話術來,便跟杜月婉吩咐:“傳膳。”

月婉姑姑看了鄭玉衡一眼,領命而去。

不多時,內侍並十幾個女使魚貫而入,在珠簾內擺膳,桌案、坐席、洗漱用具,一概安置完畢,又先上了一道漱口的香茶、以及淨手的玉盆。

素來董靈鷲一人用膳,這次月婉姑姑特彆交代,給小鄭太醫添了一席。

眼前菜品清淡養胃,皆是調理佳品,有幾道還是鄭玉衡跟廚娘們議論撰寫出來的養身藥膳。

董靈鷲擦了擦手,忽然想到:“今日是七夕?”

鄭玉衡道:“是。”

他頓了頓,小心地望著對方的神色,帶著一點點居心不良、一點點邀寵意味地低聲補充道:“還是臣的生辰。”

他是七月初七降生的,今日是他的十九歲生辰。

第31章

十九歲啊……

董靈鷲自己的十九歲是什麼樣子來著……那些記憶幾乎久遠得模糊不清了, 隻想起她對“覓得佳婿”的幻想,早在這以前便已經消磨乾淨, 要是真要追尋天真爛漫的時候, 恐怕還要再往前推個幾年不止。

她抬起眼,看著此刻溫文乖順,靜靜陪膳的小鄭太醫,道:“這個生辰很妙, 牛郎織女相會鵲橋, 乞巧穿針, 男女相會, 就是姻緣神也會庇護你的。”

鄭玉衡道:“臣隻要娘娘庇護就夠了。”

董靈鷲卻隻是微笑, 並不言語。在她心裡,即便她將鄭玉衡耽誤幾年,也沒有所謂的跟他偕老終生的想法——那都太遠了, 年輕人的心性計較不定,或許哪一日小鄭太醫便突然醒悟、突然不願意了呢?

他即是她的愛物, 若是用權勢逼迫、滿足私欲,就算是一份愛物,也將會反招愁怨。

董靈鷲的心腸很硬, 硬到為一位相伴二十年的好友守靈送葬時,為家國而計, 連哭一聲的空隙都沒有, 可她的心腸又很軟,光是鄭玉衡紅著眼睛,她就已經放下那些苛刻的距離, 安慰地將他抱在懷裡。

宮中也是過節的, 按例當有賞錢。不過這些事不需要董靈鷲操心, 自然有女官們安排妥當。她環望了正殿內外一眼,吩咐道:“讓她們都休息去吧,彆為了我過不成節,隻留幾個看宮殿就夠了。”

杜月婉道:“娘娘慈悲。”

說罷,杜月婉便將各處的女使遣散,分發了節慶的賞賜,隻在每處要務上留一人,並嘉以更多的賞錢。

頃刻之間,慈寧宮肉眼可見地清寂肅然了許多。不過這樣反而自在,董靈鷲問他道:“往常你的生辰,都是怎麼過的?”

鄭玉衡一時語塞。他的生辰哪有過得好的?除了最初的幾年、尚有父親陪伴愛護之外,隻有一年比一年更不好過而已。以至於他能夠記得自己的生日,都是因為這個日子太過特彆,好記得很。

他想了想,道:“臣是平常之家,隻跟尋常百姓無異而已。”//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董靈鷲了然點頭,道:“一開始也不說,過了午時才告訴我。晚上我讓小廚房給你做一碗麵,再就是……”

她也想不出什麼事了,隻能按照鄭玉衡的年齡,比對自己的兒女。小皇帝和公主尚且年幼的時候,她也並不是個十分稱職的母親,因為那時孟臻初登大寶,國朝不穩,各類亂象層出不窮。

董靈鷲光是為這些事,就已經甚費心力,乃至於除了禮儀所在之外,不曾為兒女們大辦過生日宴,但年年歲歲給孩子們準備一份禮物,還是做得到的。

“你有什麼想要的麼?”董靈鷲溫和地道,“再過一年,等你弱冠行元服之禮,哀家再不能將你看成孩子了。”

鄭玉衡從未如此期待過自己的二十歲,他按捺住心情,謙謹道:“娘娘厚愛,臣光是能陪在您身邊,就已經是畢生所願。”

“你懂什麼畢生?”董靈鷲打趣道,“這些托付啊、畢生啊……之類的詞,先皇帝直到龍馭賓天前才跟我說過,然後就托付過來一整個江山,他甚至跟我說,若誠兒這孩子不堪用,讓我自取之。”

鄭玉衡微微一愣。

這話的意思是,要是如今的新帝孟誠沒有培養好,明德帝甚至可以留遺旨下來,讓董靈鷲名正言順地以女子稱帝,這絕對是滿朝諸臣難以想象的、是會引起天下動蕩的一件事。

鄭玉衡不禁問:“那娘娘為什麼……”

如今已成定局,這種事說說倒也沒什麼。董靈鷲持著玉箸,語調很是平和溫柔:“你覺得當皇帝很好嗎?”

鄭玉衡道:“萬人之上,九霄之巔,青史留名的榮耀……”

董靈鷲沒有反駁,而是道:“要是到了那個位置,就連你,哀家也不會有了。”

鄭玉衡心中一緊。

“衡兒,這二十年……其實累極了。”她放下筷子,手指撐著下頷,望向了珠簾之外。

慈寧宮悄然寂靜,窗欞半開,沁涼的秋風卷著梧桐。

董靈鷲極難得地生出訴說的欲望,她可以對鄭玉衡放心地傾告,不怕這個人的身份、立場、心性,會對時局有什麼彆樣的影響。

“最開始的時候,孟臻願意讓我參政,我其實感恩戴德……天下能有這樣開明的人物,還生在帝王家,實在是一件奇事。”她輕輕地道,“一介女流之輩……玉衡,諫官罵我的時候,最常說的貶低之語,便是說,此乃一介女流之輩,見識短淺,誤家誤國。”

鄭玉衡的手捏緊了袖口,他想,自己怎麼就沒有早生幾年,一定要把這些閒言碎語統統擋回去,他一定是太後的最忠之臣。

“但我五歲入家中私塾,我父親是當朝太師,他親自教誨我十年,四書五經,君子六藝,我無一不曉。在出嫁之前,我就已經跟父親探討國事,聆聽指點……與太子所受的教導幾乎無異。”

慈寧宮人聲寂寥,她的話也很輕柔,但每一個字落地,鄭玉衡都從中感覺到一股冷徹的涼意。

董靈鷲轉頭過來,看著他道:“但皇帝不是那麼好當的,正因我已手握一半的權柄,才更覺得高處不勝寒。如果今日我為帝,哪怕你生得再俊俏,我都不會留下你。”

鄭玉衡喉口哽咽,簡直有點被這句話嚇到了,他手指攥得緊緊的,情不自禁地靠近過去,坐在董靈鷲的身畔。

董靈鷲抬起手,很溫柔地摸了摸他,然後繼續道:“人得到最高的權力,無人拘束,是件很可怕的事。昔日的先帝有我來規勸,今日的皇帝有一個母後坐鎮,可我為帝,有何人可以從旁勸誡、製衡於我呢?……鞠躬儘瘁、死而後已,這幾個字要做成,談何容易。”

她不能做一個昏庸的皇帝,“自取江山”的意義太過沉重,董靈鷲疲憊的肩膀已經負不起這麼沉重的意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