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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276 字 6個月前

著自己的弟子。

鄭玉衡起身道:“老師……”

“你才回來?”雖是問句,老太醫卻陳述道。

“是。”鄭玉衡硬著頭皮道,“太後娘娘犯了頭痛舊疾,學生依令前往。”

老太醫仍看著他,伸手從旁倒了杯茶,送到鄭玉衡手中。鄭玉衡這才發現自己的唇早已乾燥開裂,迸出絲絲血色,有一種難忍的刺痛感。

鄭玉衡飲過了茶,冒煙的喉嚨終於得到緩解,聽到老太醫道:“娘娘可曾許諾你什麼嗎?”

鄭玉衡思考再三,懵然搖首。

老太醫長歎一聲:“我怕你為了權勢,而去冒失地攀附,反而會弄巧成拙、落得小人下場。但我又知道,你實在並非這樣的人,侍奉太後,侍奉他人,都一樣儘心。”

鄭玉衡道:“是,學生不曾貪慕權貴。”

老太醫提聲:“你雖不曾,但外人如何揣測,你怎能全然度知?昨夜慈寧宮娘娘召了你半宿光景,為師不曾陪同。才隻半天工夫,入內內侍省的閹人舌頭都要嚼到太醫院來了。我聽了尚且齒戰,你卻不覺?更彆說鄭大人詩書清流,一生以監察、行諫官之職為要,待你回鄭府,他務必要動氣。”

鄭玉衡隻覺脊柱發麻,躥上來一節寒氣。

他靜了半晌,道:“老師也曾侍奉長夜、不離左右。為何我……”

鄭玉衡不曾說完,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老師資曆深厚、合乎規章製度,而他卻是破格榮拔、另加青眼。況且看太後娘娘的心意舉止,對此事,不是全然無心的。

於是他道:“我父親一生恥於攀援,但……”

但他也是人,也會畏懼權勢,如畏山中猛虎。有昔日佩春姑姑的話語、董太後的蔭蔽,所以鄭玉衡暫時還不擔心父親會對他再動用家法。

隻不過他們本就微淡的父子情誼,將如飄絮流散,難覓蹤跡了。

老太醫坐於對麵,鄭玉衡侍立身前,兩人都沉寂安靜,良久不語,忽然一陣風起,穿堂而來,燭光搖晃與風雨再起的聲息中,劉通猛然窺見他身後的玄黑披風。

那披風上的金線刺繡,在光影忽動之中形同閃爍。他心中驀地一跳,又看向鄭玉衡的臉,果然從這位唯一的、最出色的弟子臉上,見到窘迫愧意。

劉通還未問,鄭玉衡便開口:“在慈寧宮時,起了夜雨,娘娘她……體恤憐惜。”

老太醫卻仰首後座,閉目後,沉緩低訴,話語中幾乎有痛意:“縱然有心攀附的不是你,孤竹生根於冰中,不獻%e5%aa%9a取暖,如何能活呢?”

此刻的鄭玉衡還不懂他的意思,他隻是將身軀靠近,讓年邁的恩師可以搭著他的肩膀,他溫順地聆聽受訓,卻不明白冰從何來?暖從何取?更不知道竹根纖細,如何能似鋒芒般節節破冰而出,以窺天光。

十八歲的鄭玉衡隻是隱約明白,他將在慈寧宮飛簷的籠罩下,渡過一整個梨花滿枝的漫漫春日。

第5章

惠寧二年,春。

鄭太醫來往於慈寧宮、太醫院之間,那些紛繁的議論起初在入內內侍省傳了一陣子,甚囂塵上,幾乎要突破宮禁,滲透到官員們的耳朵裡,但隨後,又不知是誰的手筆,這些聲音一夜之間頃刻消失,去得無影無蹤。

有心人揣摩時,大多會將之歸類於皇後娘娘的令旨,王皇後清高矜傲,對口舌之禍向來治理嚴苛,不容妄議。但在都知太監宣靖雲眼中,這是終於從政務圍繞中抽出身的董太後,對待她身邊這位年輕人的第一次愛護。

得益於這樣的愛護,鄭玉衡暫時還無須跟自己本就裂隙叢生的家族,再來一次割肉斷骨的“兵戎相見”。

董靈鷲在分出手做了這件事後,也如願在春末時,收到了來自甘州的軍報。除了軍報以外,還有許多戰功赫赫的老將秉筆問安。

在很多事上,在他們並不敏[gǎn]的政治嗅覺中,信任太後娘娘,比信任那位新帝更加理所當然。

明德帝在位的十幾年中,她不曾避政,在孟臻纏綿病榻的幾年,董靈鷲更是手持朱批,代下聖旨,她的年資、身份、卓識,足以讓人常常忽略她的性彆,將其視為這個王朝的另一個主人,而不隻是內宮的主人。

董靈鷲看這些軍報時,都知太監宣靖雲正跪於階下,為自己麾下的內侍辦事不利而請罪。她把人晾在那兒半個時辰,險些忘了,還是宣靖雲頻頻向她身側的小鄭太醫求助,她才擱筆。

太後眼神掃來,宣都知立即跪得筆直,臉龐上呈現出一種習慣成自然的謙卑。

董靈鷲笑了一聲,問:“你看他做什麼?”

宣靖雲總不能說,滿屋子裡,隻有不諳世事的小鄭太醫最好騙、最心軟、而近來又受您的寵愛吧?他道:“奴婢心中暗暗央求著娘娘,又不敢直視您,視線飄忽,才攪擾了鄭太醫。”

鄭玉衡正在翻為太後侍藥的記錄,茫然抬眼,移目看去,還沒問“怎麼了?”,董靈鷲便道:“你瞧,你就是將雙眼拋擲下來,滾到他麵前,小公子能看見什麼?他哪裡能領會你的意思,這木頭腦袋、魚眼珠子,豈是一日兩日?”

鄭玉衡一愣,旁邊的女官們已然麵帶微笑,掩唇低首了,在她們掩飾得並不完全的笑意和宣都知的窘迫臉色下,就是真木頭也能明了這其中的調侃打趣。

鄭玉衡捧著記錄的案卷,手指來回摩挲著紙麵,低聲道:“太後娘娘……”

他如今也敢稍作抗議,將她當成一位地位尊貴的友人,在進退上保持著合宜而不疏離的分寸。

而在那件披風之後,再也沒有發生過蘊藏著綺思柔影、令人揣摩的事情,董靈鷲對他,隻是純粹得關懷照顧,夾雜著一絲與生俱來的恩深威重。

董靈鷲道:“好,哀家怎麼能說你?你將這墨研壞了,還要費我的筆。”

這是說鄭玉衡侍墨不周,耽擱禦筆。小太醫在宮中度日良久,白日裡一半在太醫院中,一半便在慈寧宮,女官們各司其職,偶逢往來旨意密切,身為殿中一等擺設品的鄭玉衡便會起身幫忙,添茶點香、洗筆侍墨,並不覺得做這些宮闈瑣事有什麼辱沒身份的。

在太醫院供職,幾乎不算是入仕,但也要口稱大人、以文官士大夫之禮相待。而他們也大多極力向文官階層靠攏,以提高身份,表明與宮中的奴婢有彆。所以他肯主動幫忙、親手經營這些細枝末節,對於女官們來說,幾乎稱得上是一件奇事。

董靈鷲隻是旁觀,不曾點評,也沒有阻止。直到小太醫一心二用,為探查她碗底的藥末餘香,耽擱了手中那塊名墨,批複宮中案卷的董靈鷲才敲打他的手背,在上麵留下一道淡紅的痕。

為此,鄭玉衡一連數日沒有再挽袖侍墨,這樣的性子,比那隻向太後獻%e5%aa%9a的貓還更清矜、倔強、更有骨氣。

董靈鷲如此說,鄭玉衡一時微生羞赧,夾雜一層理虧的愧意,便垂首聽訓,捧著冊子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他還沒有回答,殿外忽然湧起一陣聲響,一個青衣內侍向殿門的女官說了些什麼,不多時,瑞雪便得信前來,對太後低語稟報道:“徐妃出事了。”

董靈鷲抬了抬眼皮。

“徐娘娘有孕三月,胎像本來穩固了,今晨起來,服了一劑安胎藥下去,孩子竟然沒了。服侍她的人和對此負責的禦醫都已經關押起來,服侍奴婢關押在內獄之中,禦醫則下刑部。”

“下刑部?”董靈鷲道,“這是皇帝裁定的麼?”

瑞雪道:“陛下參看軍報朝政,數日挑燈,才安睡下不久,這是鳳藻宮裁定的,皇後請您的禦印和裁奪。”↘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兩人話還沒說完,又有一個內侍前來,跪在殿外叩首,眼眶通紅,聲嘶力儘:“太後娘娘,請太後娘娘移駕,徐主兒快要沒了!”

才出口,跪在地上的宣都知便急步起身,打了他一巴掌,怒道:“這是誰的眼前,也不看看?皇太後陛下在裡頭,什麼有啊沒的,沒點規矩!”

若是臨朝稱製的太後,尊稱陛下,倒是沒什麼錯處,但董靈鷲不曾如此,所以這麼稱呼,聽入耳中,有些許諂%e5%aa%9a。

內侍被打懵了,見是宣都知,卻眼底發潮,淚如泉湧,攀著他袍角:“都知,求求都知——”

董靈鷲遙遙看去,知道宣靖雲表麵辱罵,其實卻是給這內侍、給徐妃一道生路,沒有他出來訓斥,此人如此出言喧鬨,恐怕還來不及說清楚事情,即刻便會被逐出去。

她擺了擺手,讓瑞雪將人帶進來。

內侍到了眼前,哭道:“求求娘娘,徐主兒求娘娘救命,孩子沒了,醫官下了刑部,從太醫院請回來醫治的大人們說救不了,皆搖首,講什麼沒有法子……陛下那頭,彆說人了,連個音訊也傳不進去啊!”

董靈鷲道:“皇後呢。”

內侍麵露驚恐,這種恐懼感隻在他臉上閃爍了一瞬,隨即演化為一種哀切:“皇後……鳳藻宮娘娘已儘力了……”

董靈鷲抵唇不語,手中擒著一道卷軸。

鄭玉衡知道這是什麼,他在慈寧宮侍候多日,自然明白太後的書案上都放著多少沉重如山之物,一側是國政要務,大半是皇帝批複過的,從歸元宮送出來,請求太後矯正、訓示。一側是內宮要事,這些內宮之事原本應是王皇後處置,但年前王皇後辦錯了事後,就乖順異常,將處置過的所有決策、事件,分門彆類,謄寫成案卷,報知給娘娘。

董靈鷲原本推辭,然而皇後謹慎,不願意再有錯處,所以常常請求垂訓示下,久而久之,慈寧宮便也接收這些案卷,隻是不常回複。

在鄭玉衡旁觀侍奉的短短幾月當中,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見到,董太後在國政繁亂、頭痛歇息的間隙裡,抽取謄寫著內宮要務的卷軸,垂首翻閱,以作休息。

天底下竟有這種休息之法。

鄭玉衡心中驚異的同時,還湧上來一股深切的憂慮,這幾乎成了他的心事。他對先皇帝的病症十足了解,也就加重了那種對“勞力損神、心血衰敗”的恐懼。

他的偶爾走神當中,也有數次是為了董太後的身體而思考,為了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如沐春風的溫和與慈悲。

就在董靈鷲沉%e5%90%9f時,鄭玉衡忽然道:“娘娘可以帶臣前往。”

數道眼風立即刮向他,其中以瑞雪姑姑的審視尤甚。迎著刀割一般的目光裡,鄭玉衡端正清朗、平淡到近乎無味地說:“臣雖年少不知事,但多一個人嘗試,便多一分希望,臣可以一試。”

這話並不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樣,是要向太後表明忠心,向當權者展示自己的價值。而是純粹以一位醫者的身份敘述,他自覺可以一試,就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如果非要說有什麼私心,鄭玉衡想,要是能讓太後娘娘減少些許為難、能讓他學有所用,就是一份足以嘗試的私心。

董靈鷲端詳他一眼,在內侍的哭求啜泣下,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