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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268 字 6個月前

。這種舉止放在彆人身上,或許顯得諂%e5%aa%9a,但鄭玉衡卻太純澈,隻讓人覺得他很小心。

他道:“……皇後娘娘……沒說什麼。”

董靈鷲道:“沒讓你安分守己麼?”

鄭玉衡啞口無言,他道:“娘娘為什麼明知故問。”

董靈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奏章的表麵,細膩圓潤的指甲扣在紙封上:“小鄭太醫為什麼不照實說?”

兩人四目相對。鄭玉衡想了想,溫順地道:“臣說錯了,那位內貴人確實這麼囑咐臣了。”

董靈鷲笑道:“那哀家也錯了,確實心裡早有答案,明知故問,有意試探你的。”

鄭玉衡怔愣一瞬,然後突然發覺董太後居然向他說“哀家也錯了”。他的心中突然受到一股莫名的震動,像是天邊皓月專門灑下一抹光華,拂落在他的肩頭。

因此,小太醫驀地道:“臣以後都對娘娘說實話。”

董靈鷲點頭微笑,又問:“那你是個聽話的人麼?你聽從皇後的囑托麼?”

就像鄭父認為的,鄭玉衡隻是表麵順從而已。他的骨子裡有一種從君子典範中壓迫而出的、如孤竹般的不馴。

如有條件,鄭玉衡應當從政入仕,為國家天下效死,做真正的清流文士,成為一代賢臣。他的意誌、性情裡,都有一種彈壓不斷的品質。

鄭玉衡先是靜默,然後低低道:“臣願向心而行。”

董靈鷲有耳鳴的症狀,其實沒有聽清他的話。她對這個答案的需求也不是很重,多是隨口一問。董太後識人,向來以眼睛去看,而不是用耳朵聽對方的陳詞和效忠。

就在她伸手去拿下一本奏章時,案邊的燭台蠟淚凝固,光影微動。她凝神望著瑞雪去挑撥燈芯,左手畔突然傳來一股輕輕的力道。

董靈鷲轉過頭,見是鄭玉衡扯著她的衣角,輕微地拽了拽。可她目光望去,卻從小太醫臉上看出一種隱隱著急的神情,他不知道哪兒來的膽子,忽然說:“太後娘娘,不能再看了,您要休息。”

董太後認真點頭,然後跟女官道:“把皚皚抱來,讓他倆一邊兒玩去。”

於是,一隻肥碩的白貓被扔進他懷裡。瑞雪姑姑引著他入座,就在太後抬眼能見的地方候著。白貓激烈掙紮,衝著鄭玉衡喵嗚怒斥,鄭玉衡盯著它,也沒什麼好臉色,一人一貓相看兩厭,互不搭理。

隻是皚皚想要跳出懷抱,去找太後時,鄭玉衡又一把勒住它的後頸,神情淡淡地拽回來。

第4章

慈寧宮整個寂冷的前半夜,曾經唯有燈燭光影為伴。

董靈鷲從奏折案卷中抬眸時,除了朦朧漫漫的燭火外,還望見端正地、抱著白貓的小鄭太醫。他實在太年輕,連按在白貓脊背上畫著圈的手指都像一節抽葉的新枝,渾身沐浴著清風惠暢的氣息。

她於是合卷,支頷凝視這個年輕的孩子,從他的眉眼姿態中,如捉影般窺見她自己的年少青春,窺見當年還未踏入東宮的那個董家女郎,嬌俏天真,不諳世事。

或許董太後對於他這種突兀而生的憐惜,就有追憶曾經的成分。她隻是借著鄭玉衡的身影想起了十幾年前爛漫的純真。

小太醫熬了半夜,已經疲倦了,垂著手跟禦貓較勁,手指纏在皚皚的尾巴上,而貓太子也寸步不讓,一會兒呲牙哈氣,一會兒又甩開長尾。

他垂著眼,等得思緒散蕩,故而沒有發覺董靈鷲的凝視,等到這目光逼近到不可忽略時,太後娘娘已經到了他的麵前。

鄭玉衡驀然驚醒,倉促地欲起身,又被一隻手按住肩膀壓下。

董靈鷲的手搭在他肩頭,又垂下去,越過鄭玉衡的襟懷,摸了摸皚皚的貓耳。白貓發出舒適地喵嗚、以及微微的呼嚕聲。

“哀家遣人送你回去?”董靈鷲道,“夜這麼深,宮闈長廊繁複,遠了些,也冷,不若你去暖閣去睡。”

她這話才出口,不待鄭玉衡回複,一旁的瑞雪姑姑已經麵露猶豫之色,上前跟太後道:“娘娘,劉太醫也沒有在宮中整夜侍藥不歸的前例。”

經她提醒,董靈鷲仍不回複,而是平靜地看著鄭玉衡。

鄭玉衡怎麼可能留在宮中呢?不說王皇後此前派人的提醒,就是董靈鷲在前,他就隻有無限的尊敬、無限的敬畏。

少年郎欠身一禮,說:“娘娘好生休息。”

隨即,鄭玉衡想了想,抬起眼睫悄悄地看著她,補了一句:“要聽醫官的囑托。”

他總覺得自己被視為小孩子了,也可能地位跟懷裡這隻壞脾氣的貓咪相差仿佛。董太後對他的建議總是和氣頷首,卻並不遵循,可在鄭玉衡心中,他雖年輕,也是醫官,醫者之言,娘娘即便身份高如日月,也該聽取。

董靈鷲微笑地看著他,她的精神看上去尚可,在此漫漫長夜下,居然珠翠不動、流蘇平穩,可見儀態究竟有多麼莊重端正,這種莊重好像刻在了董靈鷲的身體裡,成為她的符號、她的象征、她生命的一部分。

先皇帝死後,冥冥之中,她被填滿的生命也缺失出一份,割裂出一片目不能見的斷層。

“等你長成一個大人的時候,哀家會認真聽取你的話。”她說。

鄭玉衡不甘道:“臣還有兩年便弱冠,可行元服之禮。”

董靈鷲依舊雙目溫潤地看著他,眼中含著一絲柔柔的笑意。他忽然發覺自己這樣的爭辯,並不像個穩重的大人,倍感挫敗。

少頃,鄭玉衡問:“要到什麼程度,娘娘才會覺得,這個人是值得托付的呢?是年歲、經驗、還是地位?”

董靈鷲稍許意外,不答反問:“小小年紀,為什麼將‘托付’這麼沉重的字掛在嘴邊。”

鄭玉衡啞口無言,悶悶低頭,半晌道:“臣不知娘娘什麼時候才會像聽取老師的意見那樣,聽臣的醫囑。”

董靈鷲抬起手,她隻需一個眼神的示意,瑞雪已經會意地捧出披風。在小太醫尚未反應過來時,她便將披風攏在了他的身上。

鄭家公子高而清瘦,肩頭不似尋常成年男子般粗厚,還有幾分少年的單薄。從周正的衣帽下溜出一縷細細的墨發,頓在頸後。董靈鷲見了,卻沒提醒,隻是圍上披風時,聽見他轟隆急切的心音。

她掃過去一眼,鄭玉衡立即垂下眼睛,可他耳垂已經緋紅,指骨攥得很緊,迸出一聲聲脆響,話語隨著緊張的心跳,一直頂到喉嚨裡。

他受寵若驚,親眼看著那雙養尊處優的手離開領口、離開係帶的前襟。

董太後說:“好了,哀家命人送你回去。”

鄭玉衡一夜沒怎麼喝水,至此刻才覺得口乾得厲害,幾乎影響到了他清澈低柔的音調,讓他的聲音變得微微沙啞:“娘娘一定去休息嗎?”

董靈鷲說:“一定。”

小太醫便驟然放心,合掌躬身,又端正地行了一禮,才按著披風的邊角,隨內廷女官離去。

那隻貓終於逃脫了壞人的魔爪,連連蹭著太後娘娘華貴的衣角。董靈鷲卻沒安慰它,而是命人去妝更衣,步入寢殿。

沉重的珠玉環佩儘皆卸下,瑞雪服侍她睡下,正待吹了燈燭,在屏風外忽傳來門響,夜中細密的雨聲飄搖而來,吹進屏風上的山海靖平圖上。

月華昏暗,一個內侍省眼熟的少監跪在地上,在屏風外雙手呈著什麼東西,出聲稟告道:“甘州剿匪受阻,神武軍耿哲將軍請慈寧宮娘娘示下。”

殿門口的女官斥道:“娘娘睡下了,外麵那些混賬怎麼放你進來!”

內侍少監衣冠溼潤,哆哆嗦嗦地道:“求娘娘……”

瑞雪從帷幕中撥出,抬手令諸人噤聲,然而門扉未關,雨聲密而延綿,仿佛慢慢大了起來。從最深最深的重重紗帳內,傳來太後的聲音。→思→兔→在→線→閱→讀→

“拿來我看。”

她有時不會自稱“哀家”,但往往在這個時候,她最為懷念那個埋在土裡的先皇帝。

瑞雪連忙上前,接過信報遞入屏風內。

董靈鷲散發素衣,借著女官暫時點起的一盞小燭,除去混著羽毛的封泥,一邊看過去,一邊問:“皇帝那裡知道了嗎?”

傳信的內侍諾諾道:“軍中隻說請娘娘的示下,內侍省許都知也說先遞送慈寧宮。”

董靈鷲看了一半,道:“謄寫一份給皇帝送去。”

她不再看下去,閉眼躺回臥榻上,將信中未濕的餘紙蓋在眼前,口述道:“不許讓耿哲動用火器、不許占用平民一糧一田,讓橫州團練使協助神武軍,可勸降的水賊營寨,以勸降為要,不許招安,三勸不降者,殺。”

瑞雪將此一一記下,重複一遍,叫了好幾個得力女官共同擬旨,讓她們務必協同內侍省送入中書門下。此旨得太後寶印、由參知政事閱覽後,即可發還甘州……至於皇帝的意見,按照現下各方的共識,可以事後再填補這道程序。

夜中風雨突至,原本寧靜的宮殿樓宇變得忙碌起來,前後人來人往的聲音持續了很久。董靈鷲指點諸人後,側過身,沒入錦被的綢麵當中。

在孟臻沒有死的時候,每逢這個時刻,遇到非要夜入內廷不可的急事,她那個相處了十幾年的皇帝陛下,就會從臥榻間披衣而起,挑起燈燭,跟諸人悄聲說,不必吵醒皇後。

孟臻不是一個她屬意的男人,但確實是一位治國理政的賢帝。

他上董家府邸、跟老太師提親禮聘時,滿目星華,躬身擺出十成十的誠意,求聘董家女郎。而後入主東宮、登位九五,悠悠十數年,董靈鷲都記得他那雙明燦如星的眼,她隔著屏風聆聽,聽到孟臻說:“我永遠將她當作身邊最尊貴的女子。”

於是明德帝的一生中,董家女郎都是他身邊最尊貴的那位。是太子妃、是皇後、是他儲君的親生母親,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甚至共議朝政、共參案卷,寢食不離。但到明德帝臨終時,他才敢私語叩問,夫妻二十載,梓潼可曾對朕戀慕否?

董靈鷲隻是握著他的手,說,臣妾會為陛下保護好陛下最重視的東西。

是芸芸蒼生。

悠悠天下。

董靈鷲含著倦意睡去時,沒有夢到已故的皇帝孟臻,也沒有夢到她尋來的稚嫩小太醫,而是夢到遠在千萬裡之外的甘州剿匪之況,夢到那些安營紮寨、為禍一方的水匪山賊,在大殷的旌旗和鼓點聲中被攥緊、割斷、連根拔起,血和著雨,洗淨曾經喪生於此的百姓亡魂。

平生,又了卻一樁心願。

……

後半夜的雨來得突兀。

鄭玉衡的衣服沾濕了,他回到太醫院,將隻濡濕了邊角的披風整理一番,疊放在一旁,然後忽然呆坐,不知如何處置。

但他沒想到老師會這麼早來到太醫院值守班中。

此刻天色昏暗霧濛,老太醫仿佛早有預料,特意來見他,所以一進房中,便扔去手中的手爐、披風,拉開椅子坐在鄭玉衡的對麵,盯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