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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幻境毫無區彆。

西芙沒有將身上的一點變化放在心上,有過前兩次的經驗,她知道自己進入夢境的打扮會隨著神明潛意識的渴望而做出少許改變。

照例像四周望了望,少女卻不心急,這裡並非燥氣的幻境,自然也不需要尋找初始之核。

她隻要找到身處此地的圖蘭,看看他的反常行為究竟是因為什麼就可以。

或許是青年與幻境如出一轍的夢境,給了西芙一切照舊的錯覺。

她沿著主道上遊,進入礁石宮殿,卻沒有在原定的住所找到圖蘭的蹤跡。

“好奇怪,跑到哪裡去了?”

出於習慣,西芙抬起手指靠近臉龐,打算把時常散開的碎發撩到耳後。

這是她沉思時喜歡做出的動作。

但她察覺到,滿頭披散的長發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的編發整整齊齊盤在腦後。

一陣奇怪的感覺在少女的心間蔓延開。

思考再三,西芙放棄了在礁石宮殿裡找麵鏡子的打算,她記得人魚族聖殿的磚石光可照人——在那裡也許可以找到圖蘭,瞬間查看清楚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

礁石宮殿到聖殿有段路程。

不能使用魔法和神力、夢境維持時間隻有一個小時的西芙,立馬行動起來趕路。

全神貫注地遊了半個小時,她終於抵達目的地。

隻是沒等走進聖殿內部,西芙就看見少年形態的圖蘭雙膝著地,跪在最高的台階上。

不會還要再來一遍鞭打的刑罰吧……?

西芙抹了抹額頭不存在的冷汗。

她的動作很輕,順沿陡峭的台階節節而上。

在她即將來到儘頭時,沒有轉頭,一動不動恍若死去的圖蘭,忽然開口喚道:“母親。”

“?!”

又是母親?

夢境世界已經進化連她的身份樣貌都可以改變了嗎?

西芙顧不得回答圖蘭,她連忙向鋪陳在聖殿邊緣的磚石望去。

淺淡的色調,倒映出年輕女人模糊的麵孔。

那是張曾與西芙有過一麵之緣的麵孔。

近似的身高,婀娜的曲線,相較於外貌還是少女的西芙,多了幾分端莊和成熟的風韻。

她真的變成了圖蘭和伊戈的母親。

……

奇怪的是,西芙可以在這張截然不同的麵孔,窺見自己的影子和靈魂的形態。

“母親?”

沒有等來身後人回答的圖蘭,感覺到無與倫比的壓力。

他活到即將成人的年紀,很少看到母親生氣的表情。

但每一次生氣,都會伴隨嚴苛的後果。

他想要率先誠懇承認錯誤,可第二次的呼喚,依然沒有得到女人的回應。

圖蘭陡然失去第三次張嘴的勇氣。

他遲疑幾秒,緩緩轉過頭去,對上來者的眼睛。

“圖蘭。”

高貴美豔的王後,才能生出容貌淩駕在世間一切生物之上的伊戈和圖蘭。

盤發靜立的女人,波光粼粼的魚尾仿陽光下靜止的溪流。

他審視的目光一寸一寸掃過圖蘭的臉龐。

跪著不敢晃動一根發絲的少年,在某個時刻,幾乎以為自己要在對方的眸光中溺水身亡。

過了一分鐘,又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女人張開飽滿的紅唇,以平靜而不容褻瀆的威儀,居高臨下地問道:“你跪在這裡,反省出了什麼?”

第181章

圖蘭誠實地向夢境裡的“母親”吐露了錯誤。

他耷拉著眉眼,遠不似執掌權柄多年的成人版大地神那樣會收斂,略顯青澀的臉龐露出真切的慚愧和羞恥:“對不起,母親,這次元素理論考試,我輸給伊戈變成了第二名。”

這也是值得大動乾戈的錯誤嗎?

西芙的心底,對於這位人魚王後的嚴苛程度,又多了幾分誇張的認知。

“所以你就跪在這裡,主動等我懲罰,對嗎?”

女人的音色很悅耳,如同飄向海洋四方的輕柔曼歌,一圈一圈翻湧在少年圖蘭耳邊。

隻是提到“懲罰”一詞,他無端打了個冷戰。

“母親,是我辜負了您和父親的指望,是我不夠努力,才不能保持高於他人的名次。”

從記事到現在,圖蘭經過無數次類似的場麵。

小到禮儀不如伊戈規範,大到考試比賽沒有取得令人滿意的分數。

他已經在年歲累積中掌握了安撫“母親”的辦法——懇切的語氣,知錯的眼神。

以及,反複保證不會再犯。

不過,該吃的苦頭依然是避免不了的。

和少年的忐忑不安相反,西芙在他的話語中捕捉到的,卻是另外的線索。

燥氣幻境裡,圖蘭意識的混沌時間維持太短,她沒有來得及了解對方的秘密。

而夢境世界就不同了。

身處圖蘭安心的環境,套到他內心真話的幾率大大提高。

懷著不可告人的心緒,西芙伸出手,用掌心輕輕磨蹭少年的發頂:“好孩子,如果你沒有忘記,就將我和你父親的期許,在聖殿的神像前完完整整的背誦一遍,以此來證明你的決心。”

沒有做過孩子的母親,也沒有體驗過王後滋味的少女,一邊用餘光觀察圖蘭麵上的變化,一邊揣度著人物的身份和設定,儘可能地說出不違和又能達到目的的話語。

好在這個開頭,勉強還算能夠說得過去。

少年不疑有他,像馴順的小獸一般,依戀地回應著西芙的掌心:“是,母親。”

隨著西芙的手臂垂落,他調轉身體,稍稍彎曲的脖頸順勢繃直。

與其他同齡人相比,圖蘭堪稱修長的體態在海神巨像襯托下,顯得渺小又稚氣。

他的表情卻浮現出成人化的肅穆,豎起兩根手指,依照人魚族的莊嚴禮儀,朝著聖殿內部聳立的信仰化身說明道:“我將肩負起振興海族的榮光,以人魚族驕子的身份,執掌統管四海的權柄,榮登海洋之神的王座——我將勇敢,我將無畏,我將事事爭先,我將永不落於人後。”

……這就是人魚族國王和王後對於圖蘭的期許嗎?

小小的年紀,倒是承擔了海一般的壓力。

同情的念頭在西芙的腦海閃現,很快又被思考與計算蓋過。

她抬高白皙的下頜,讚許道:“很好,看來你並沒有忘。”

接著,西芙又想到在伊戈記憶團裡經曆的往事。

她剔除了一些不確定目前的圖蘭知不知曉的真相,用不辨喜怒的聲音繼續說道,“作為雙生子,你率先降臨世間,被秩序法則所選擇,擁有了更強大的力量,自然也要承擔更多的責任。”

扮演著陌生的角色,麵對的是心細如發的圖蘭。

身邊也不再有剛進入這個世界時,作為係統存在的神示之書陪伴。

西芙於夢境裡走得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威儀具足的表象下,脈搏和呼吸變快了半秒。

見圖蘭一時沒有說話,西芙情不自禁地開始默默祈禱。

希望上天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聲,讓這次任務順利完成。

可惜的是,冷眼旁觀的上天,並沒有讓她如願以償——少女的禱告未落,那頭安靜了片刻的圖蘭冷不丁問道:“是秩序選擇了我,還是您和父親選擇了我?”

……

得益於女人分外反常的溫情態度,令圖蘭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他早已脫離了人魚族,這片幽藍無際的海底並不是他的歸宿。

他也已經不再是少年,且不受任何人的掌控壓製。

認清了這點的圖蘭,不再如夢境開頭時那般戰戰兢兢。

背誦完鐫刻在骨血裡的誓言,他終於鼓起勇氣,嘗試詢問高高在上、不容質疑的母親。

千萬年過去,他失去了親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人魚血統。

可命運又是如此湊巧。§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白日的燥氣幻境,讓他在午夜夢回時,再度追憶起夾雜痛苦和榮光的曾經。

經曆過的現實二次重演。

他跪在聖殿前,跪在生他養他的母親手邊。

圖蘭知道這場對話進行下去,自己即將接受的是什麼樣的結果。

不過夢境中的疼痛終究隻是假象。

就像難得溫情撫摸他頭頂的母親,也是一場叩問內心的幻覺。

圖蘭的目光緊緊鎖定在海神巨像的三叉戟上,一寸都沒有挪移。

他問出埋藏在心底的困惑後,不敢去看母親的表情。

為什麼要在雙生子之中選擇自己。

為什麼選擇了自己,卻又不徹底扼殺伊戈的野心。

圖蘭一瞬不瞬地望著那柄象征神權的三叉戟,並不期待身後由幻覺組成的女人會給出答案。

但他錯了。

他聽見她遲疑著說道:“……我們以為,早早定下你,就不會落到兄弟相殘的境地。”

“哈。”

圖蘭忍不住笑了一聲,這樣刻薄的聲調與他素日高貴的形象大相徑庭。

難道自己潛意識的想法便是如此嗎?

還真是有夠諷刺。

圖蘭腹誹著這場夢境,腹誹著“母親”的回答。

白晝裡遭受過熟悉鞭打之痛的他,有些克製不住內心的情緒。

他依舊沒有轉頭,僅僅又一次發出短促的諷笑:“為什麼這麼不爭氣,為什麼贏不了伊戈……這些話,您還記得嗎?是您從小一邊鞭打我,一邊在我耳旁落下的。”

“您說神明秩序選擇了我,所以您和父親也選擇了我。”

“實際上呢?是父親封印了伊戈的力量……才會營造出我擁有更強大力量的假象。”

神明試煉那年沒機會吐露出口的真相,淹沒在漫長的年歲之後,被圖蘭重新啟封。

他擁抱著這個秘密,這個看起來是為了他好的秘密。

悶頓到快要窒息。

圖蘭的嗓音忽高忽低,忽而咬牙切齒地加快,忽而努力追憶著放緩。

他像個困在自己世界裡的精神病人,語氣裡夾雜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冰冷的愁怨。

“我明明從小喜歡的是閱讀和書籍,渴望長大以後能夠成為著名的學者。”

“結果您在知道我的夢想後,狠狠撕毀了我寫的詩集,歇斯底裡地指著我的鼻子告訴我,命運已經替我做好了選擇,我沒有資格改變,也沒有資格重來。”

“您都記得嗎?”

圖蘭勾起唇角,冷調的肌膚,讓他的笑容展露出冰涼的味道。

“是您和父親自作聰明的決定,把伊戈逼上了絕路。”

“是我們所有人的利用和漠視,才迎來了這場糟糕無比的結局。”

圖蘭不顧作為傾聽者的女人的想法,突兀從磚石上站起。

抬手揮動間,靜寂無聲的海底化作炎熱古樸的大地之國都城瑟利珂。

兩人的距離瞬間拉開。

回歸成年的圖蘭站立於黃金壘砌的高台,而用來仰視的位置,則留給了他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