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因打消了沈卻的疑慮,她今夜格外放鬆,腦子裡一會兒是父兄,一會兒是沈卻,須臾便沉沉入眠。
然,翌日清醒時,白管家已擺好算盤、筆墨,恭候良久。
她霎時便叫這陣仗嚇清醒了:“白、白叔?”
白管家慈祥的麵龐中浮現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倔強,道:“不知昨夜老奴給三姑娘的賬簿,看到何處了?姑娘可知曉了府中私產皆有哪些?”
呃……
虞錦撚了撚耳璫,竟是有些心虛。
白管家了然,樂嗬嗬一笑,道:“不礙事,現下看就是了,恰老奴還能給姑娘指點一二。”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虞錦抿了抿唇,輕輕“噢”了聲。
她心道:罷了,敷衍過這一回便好。
於是虞錦在白管家殷勤的目光下落座,翻過賬簿,心不在焉地逐字閱覽。
一頁、兩頁、三頁過後,虞錦麵露驚愕。
各家府邸多多少少都有私產,畢竟單憑朝廷那點俸祿,莫說出門應酬,便是養活一大家人都困難。
虞家亦然,且能將虞錦養成個要星星不給月亮的性子,那家底定是極為豐厚。
可比之她眼下這賬簿,竟是小巫見大巫。
虞錦唏噓道:“府中私產竟這般多,難道祖上曾是經商的?”
見虞錦終於來了點興趣,白管家很是自得,道:“三姑娘說笑,祖上曾是教書先生,倒是沒什麼產業,直至老王爺從了武,隨當今聖上征戰南北,這才掙得異姓王的封號。至於這私產,便說來話長。”
白管家飲茶一盞,繼而道:“垚南地處邊境,本是窮苦地區,在此處領兵征戰,光是軍餉、糧馬費就是一筆大開支,朝廷管轄不及,從前老王爺啊,那是窮了一輩子。不過——”他聲調微揚,傲然仰頭道:“我們王爺八歲襲爵,十三歲自上京遷往垚南,便開始著手整頓。如今這些生意,大多是王爺及冠之前便發展起來,為的便是支撐軍餉與糧馬,隻後來王爺一心鑽研軍務,便將這府裡的生意,都轉手交由老奴打理。”
虞錦驚訝地抬了抬眉梢,沈卻那般冰冰冷冷、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竟是個會經手營生的人。
見虞錦麵露驚色,白管家滿意地撫了撫須。
虞錦繼續看賬。
更漏“滴答滴答”流逝,一晃便是午時。
白管家依依不舍地抱著賬簿離開,虞錦握拳錘了錘側頸,兩眼無神地歎了聲氣。
還好,走了就成……
誰料,用過午膳後,白管家人尚未至,那“噠噠噠”的算珠聲便先傳進了屋裡。
如此三日過去,虞錦委實有些萎靡不振。
其間,垚南下了場陰嗖嗖的雨,將花草樹木洗滌得芬香彌漫,入鼻很是舒心。
這場雨使得沈卻耽擱了出行,在琅苑用午膳。
用膳時,虞錦終於忍不住問道:“阿兄為何要我看賬,白叔一人看管不及,大可另請算賬先生來,豈不更好?”
話裡難免有些怨懟的意味。
沈卻手中的銀箸微頓,實則他並未料到白叔對此事竟如此上心,但轉念一想,也無甚壞處。
他淡淡道:“你成日閒於府中,左右無事,請算賬先生來府上,不僅多出一筆月例,還要多備上一間廂房,況且——”
沈卻給出一個令虞錦無法反駁的理由:“我不喜府上有過多生人走動。”
“……”
虞錦咬筷,原來是她想岔了,那賬簿不是用來試探她的,她隻是王府裡一個不要工錢的算賬女工罷了!
嗬,果然是運籌帷幄的行軍之人,真真將物儘其用發揮到了極致。
虞錦更萎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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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又持續了一陣,虞錦連坐在窗前撥打算盤時,連窗外的鳥兒都覺得無比賞心悅目。
當夜,她便擱置了白管家送來的新賬簿,親自去了小廚房,盯著火候熬了碗消熱解暑的杏仁綠豆粥,捧去了正房。
虞錦如今住在琅苑,走動頻繁,侍衛幾人見了她也不再出手阻攔。
隨著粥香濃鬱地蔓延開來,她捧著托盤小心翼翼地邁入屋裡。
虞錦輕柔滿語道:“我見阿兄屋中燈火尚亮著,猜想許是還未歇下,便去親自去後廚熬了粥來。”
如此矯揉造作,沈卻無聲輕笑,終於還是熬不住了。
他頷首道:“擱下吧。”
既然她樂意做,他也無甚拒絕的道理。
然,見虞錦未墊帕子便將瓷碗從托盤裡端出來,沈卻還是蹙了下眉頭。
生怕她將碗打翻,他伸手接過。
虞錦淺淺一笑,說:“不燙呢,近來撥算盤撥出了繭子,端個熱粥熱湯的,倒是受得住。”
“……”
男人嘴角微抽,笑意隱在瓷勺邊沿。
見他喝了一口粥,虞錦便搬來個杌子,自來熟地坐在他身側,唇瓣堪堪分開,便被一陣叩門聲打斷。
虞錦蹙眉,卻見來人是白叔。
她隻覺腦袋嗡嗡一響,耳側又是算盤“噠噠”的聲響。
白叔顯然是有事要稟,虞錦隻好噤聲,搬來杌子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攥住一支羽毛筆把玩,且朝沈卻露出一個乖巧的笑。
沈卻看了眼,沒趕她出去,朝白叔道:“何事?”
白叔道:“王爺,如今已至六月,距王爺上回去藥泉已有半年有餘,依照老太君的吩咐,老奴可是要叮囑王爺時隔半年去一趟。”
沈卻皺了下眉,應了聲“嗯”。
白叔知他敷衍,冷哼一聲,又苦口婆心道:“彆瞧您如今身強體健,可這行軍作戰之人,哪有一輩子身強體健的?老王爺當年便是不注重養著,落下一身毛病。”
沈卻摁了摁眉心,“知道了。”
虞錦側首,道:“什麼藥泉?”
眼下她對一切除看賬之外的事物,都極為好奇。
白叔道:“是鎏恒山莊的一處藥泉,泉裡常年浸泡百年藥材,是個養身子的好地方。”
虞錦稍一忖度便記起了鎏恒山莊,是王府的莊子。
看輿圖是個較為偏遠之地,想必一來一回能離開王府幾日。虞錦頓時雙目有神,望向沈卻道:“我也想去。”
四目相對,虞錦抵唇咳嗽,直至眼底咳出了淚花,忽然之間,就成了一副病殃殃的樣子。
看似比沈卻還需要那口藥泉。
第27章 藥泉 聽話,鬆手。
她摁著心口, 柔弱地望向沈卻。
眼底藏匿的小心思,就如這段表演一樣,拙劣至極。
但白管家卻未深想,反而靈機一動, 忙應和道:“欸, 老奴看三姑娘一道去也好, 姑娘身子薄弱, 且又傷了腦袋, 說不準那藥泉對姑娘的傷勢有所助益也說不準, 就算治不了失憶之症,那泉水也有養膚駐顏的功效。再者說, 鎏恒山路途遙遠,王爺一人未免無趣, 途中有人相伴,倒是好,好!”
聽到養膚駐顏四字,虞錦更是來了興致,她連連點頭,“白叔說得極是, 同我想到一塊去了。”
“……”
望著這一老一小,你應我一句、我應你一句,沈卻默了默,唇邊溢出一聲輕嗬。
他轉了下扳指, 一時未搭話。
半響,他點了下頭道:“把今日白叔給的那幾本賬算完,我就帶你去。”
虞錦嘴角微僵,心中腹誹道:無情!
她柔聲道:“那是自然。”
白管家笑彎了眼, 又連說了好幾聲“好”。
而正此時,夜風呼嘯,大雨突如其來,傾盆而下。
“喲,近來這天兒變得真快。”白管家嘟囔一句,忙去闔窗,他忽然一頓,瞥了那書案前的人兩眼,說:“這雨瞧著委實大了些,姑娘不若晚些再走,莫要淋著了。”
虞錦往窗外瞧了眼,蹙了蹙眉頭。
白管家似是知她心之所想,又道:“讓落雁那丫頭去房中將賬簿取來就是了。”
聞言,虞錦垂頭瞥了眼嶄新精致的繡鞋,略有動搖,她眼神飛快地看了沈卻一眼。
沈卻頭也不抬,像沒察覺一般,無甚情緒地“嗯”了聲。
白管家神清氣爽地離開了。
不幾時,落雁便將賬簿遞上,在一側伺候研磨,目光在兩位主子身上反複橫跳。~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虞錦今夜沒再折騰幺蛾子,執筆落字,隻指尖偶爾響起簌簌的翻頁聲。
大雨如注,闔窗無風,燭火靜謐燃燒。
沈卻頓了一下,側目而視。
虞錦神色專注,兩道彎彎淺淺的細眉時不時擰在一起,檀口一開一合,無聲默念賬簿上的字眼,袖口落下一截,皓白的手腕隨筆鋒輕輕扭動。
但沒多久,便見她掩唇打了個嗬欠。
沈卻輕哂,收回視線。
虞錦雙目逐漸失焦,賬簿上的小字都變得模糊起來,她無聲輕歎,腦袋一晃,滿頭珠釵隨之嘩啦一響,淹沒在雨中。
沒多久,便徹底昏睡過去。
雨還在下。
落雁正擱下硯台,要去喚醒虞錦。
卻見沈卻輕睨她一眼,“先出去。”
落雁一怔,應聲退下。
屋門“吱呀”兩聲,複又闔上。
沈卻往椅背上一靠,平靜地凝視著姑娘嫻靜的側顏,他緩緩抿唇,摘下扳指攥在手心裡,來回摩挲。
直至雨停,梆子聲落地。
男人俯身,動作利索地將虞錦攔腰抱起來。
很輕,輕得像一張薄紙。
沈卻忽一蹙眉,徑直推門出去,一路去往廂房。
廊下,落雁驚訝呆滯,忙提步追了上去。
廂房裡,沉溪忙將幔帳揭開。
就見王爺將三姑娘放在榻上時,三姑娘那兩條細胳膊還環著人家的脖頸。
沉溪正要上前幫忙,卻聽南祁王先開了口。
他嗓音低磁,道:“虞錦,鬆手了。”
未見成效,他嗓音更低,低得幾乎聽不見。他道:“聽話,鬆手。”
聲色一如既往得的寒涼,但莫名多了幾分無奈、妥協的意味。
少頃,沉溪推門出去。
落雁正杵在長廊下,忙上前道:“你方才瞧見沒,王爺——”
沉溪立即捂了她的嘴,說:“知道就知道,說出來作甚,小心叫人聽了去。”
落雁點點頭,沉溪這才鬆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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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幾輛馬車停在王府門前。
廚娘、丫鬟、府醫熙熙攘攘擠在一處。
沈卻皺了下眉,道:“要這些人去作甚?”
白管家哦了聲道:“莊子裡的廚娘手藝與府裡相差甚遠,老奴怕三姑娘吃不慣,這些丫鬟都是伺候在內院的,三姑娘用起來趁手,至於府醫,若是三姑娘有個頭疼腦熱,也好儘快就診。”
沈卻靜了一瞬,目光落在正往馬車上塞物件的小廝上,道:“那這些呢。”
白管家撫須一笑:“這都是三姑娘房裡用慣的物件,莊子裡雖不缺甚,但總歸是換了地,老奴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