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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無邊 尤四姐 4192 字 6個月前

迎來了新的世界,他也是這樣。曾經比她矮了一頭,總是被她笑話,現在他比她高了,看她的時候需要垂眼,這種變化讓他生出油然的驕傲。

他愈發挺直了身子,下巴幾乎可以擱在她前額,“嗯,就是長大了,比你高了這麼多。”抬起手,在她頭頂揉了揉,“上麵的空氣果然好。”

崖兒不滿地位發生變化,以前她一直是以姐姐自居的,即便他長高了,長幼也不能顛倒。她氣惱地格開他的手,“不許摸我的頭,你沒滿八十歲,在我看來還是孩子。”

他說為什麼,“不管從哪個方麵看,我都是實實在在的成年鯨,憑什麼在你這裡就沒成年?”經受過她兩年的恥笑,新仇舊恨一並湧上來,報複式的又狠狠揉她的頭,“年紀不年紀根本不重要,我已經是大人了,這是事實!”

可憐波月樓主那麼厲害的人物,居然被他揉得沒有還手之力。崖兒頂著一頭亂發叫囂:“樅言,你再胡鬨!”跺腳追趕,要以眼還眼。

可惜她不夠高,探手揉他的腦袋十分費力,經過了一番縱跳,不知怎麼落進他懷裡了。他彎著腰,抵著她的肩,在她耳邊長歎:“月兒,這段時間我沒有一天不惦念你,你過得還好嗎?”

懷裡抱著她,像抱住了一團明月。少年的愛慕和向往那麼熱烈,他可以為她殺伐征戰,乃至犧牲一切,大約這就是識一人,誤一生吧。

崖兒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從來沒有和她明確表示過,所以他模棱兩可地親近她,她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反感。多時不見的老友,曾經不止一次把醉醺醺的她從天台上扛下來,再見後欣喜一抱並不過分。她抬手拍拍他的背,驚覺少年果然已經長成了,肩脊寬厚,再不是那個瘦弱的身板了。

“你以前說過的話,還算數麼?”他忽然這樣問。

崖兒愣了下,摸不著頭腦,“我說過那麼多話,你指的是哪一句?”

他鬆開她,含笑望著她,“從九州回來的路上你說過,如果我想讓你報恩,等我長大以後,也可以找你人約黃昏後。如今我成年了,請問嶽樓主,這話還算數嗎?”

☆、第67章

崖兒發怔, 這話她說過麼?仔細回憶一下, 似乎確實說過。當初璃帶車在雲上風馳電掣,她初得魚鱗圖,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自覺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況且他離成年還有兩年時間,於是一時興起脫口而出了,沒想到他會當真。如果照著她以前的性情,以身報恩也不是不可以,但現在……

她倒不急, 隻是蹙眉問他, “你是認真的嗎?”

他不說話,靜靜望著她。

崖兒心裡有些難過。

“可是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她含笑說,“當然你要我報恩是應當的, 那就找個地方吧。”她左右觀望,向駐地邊緣的樹林指了指, “那裡怎麼樣?”

救命之恩不敢忘, 倘或他此來確實是想算賬, 那也無法,隻好歸還。隻不過還完之後就再不欠他什麼了, 這段友情也徹底完了。

她這麼慷慨, 卻並不讓樅言覺得高興。其實這話半真半假,他也想過,萬一他運氣夠好,她和紫府君之間沒有任何進展, 就是當了真也沒什麼,他會負責到底的。以前未成年,不敢也不好意思同她談私情。現在他長大了,有資格了,但看樣子情況似乎並不樂觀。

她沒有要抵賴的意思,但他從她的舍得一身剮裡,看出了著實的不情願。他苦笑不迭,感情真是不講先來後到,再長情的相伴,都不及舍生忘死來得驚心動魄。

她像是下了決心,來拉他的手,他卻笑著推開了,“開個玩笑,你怎麼還當真?我們鯨族也有漂亮姑娘,也很勇敢可愛。我不會看上你的……”他的笑容在月色下逐漸成灰,“看上你,你的生老病死都會成為對我的折磨。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愛的人衰老、死去,所以我會找個同類,你放心。”

她已經一臉肅容了,但在聽到他的話之後,重新又綻出了笑靨。顯然是嚇得不輕,壓著%e8%83%b8口說:“我以為你真的有這想法,畢竟成年後想試一試也是人之常情。還好你是開玩笑,要是當真可怎麼辦呢,我一直拿你當弟弟,做不出那種事來。”說著搓了搓發紅的臉,“噯,聽你剛才的話,看來這次回去遇見喜歡的姑娘了。她也是大池人嗎?和你年歲相當嗎?”

樅言含糊應著:“不過見過一兩次而已,還談不到那麼長遠……”

她招呼他去篝火邊坐,她在前麵走,他跟在她身後,看著那背影,心裡湧起了無邊的惆悵。

其實哪裡來的姑娘,他們這個種群日漸凋零,自從和他母親走散後,他就一直孤身一人到處遊蕩。他是羅伽大池上唯一的一條龍王鯨,他已經孤單了幾十年,這幾十年裡隻有魚蝦藻荇和他作伴,而它們追隨他並不是因為喜歡他,隻是為了在他身下躲避天敵,吃他身上老化的皮膚罷了。

崖兒不了解那些,她還在慶幸摯友的失而複得,和他並肩坐在火堆旁,詢問他尋母的進展。

樅言搖搖頭,“找不到了,也許已經死了。否則這麼多年,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

崖兒見他落寞,在他手上輕拍了下,“隻要沒見到屍體,就還有希望”

他兩臂擱在膝上,深深垂著頭,散落的頭發遮住了半張麵孔。回憶起那時的情景來,像做夢似的,“她為保護我受了傷,身上的血把那片水域都染紅了。我很後悔,當時隻顧逃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她一定覺得很失望。”

崖兒說不會,“她隻希望你快跑,隻要你能活下來就好。雖然我還沒有做母親,但我知道所有母親的願望,都是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長大。”

他抬起眼來,遲遲道是麼,“將來月兒一定會是個好母親吧。”

好母親……可是那個能給她孩子的人還在極地受無邊的苦。她慘然抬起眼,望向渺無邊際的夜空,繁星下有血絲般忽隱忽現的異象,月亮不知何時也變成暗紅色的了。她想起那隻兀鷲,明王查看過,從外部看,似乎沒有什麼異常,但這麼大的鳥,本身就不正常。

“我們這裡的情況,恐怕厲無咎都知道。”她忽然說,“圖冊到了他手上,如果他想開啟鮫宮,必定會打神璧的主意。就算我不去找他,我料他也會尋上門來。我目下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奪回圖冊,向天帝領罪,換回仙君;一條是殺進八寒極地救出他,然後想辦法對抗天帝。”她看了他一眼,“你說我走哪一條?”

這就是她所謂的路,無論哪條都不好走。樅言道:“即便天帝願意讓你換回紫府君,紫府君費那麼大周章,結果發現還是回到原點,他會甘願嗎?接下來換成你在八寒極地受刑,他再來救你,不過處境對換,有什麼意義?至於你說對抗天帝……”他調過視線凝視她,“你在雲浮大陸稱王稱霸就算了,凡人和天帝拚命,未免不自量力,我勸你還是放棄吧。”

話說得是沒錯,但大司命讓君野送來的那封信字字滾燙,像岩漿一樣灼傷她。她無法對仙君的處境視而不見,那是她掏出心肝去愛的人啊!

她簡直有點自暴自棄,苦笑道:“我是賤命一條,天帝覺得我不該活,把命拿去就好了。紫府君是無辜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整件事裡他是受害者,現在這受害者竟然還要繼續受苦。”

“他替你,他心裡覺得歡喜,因為他愛你。”樅言仰起頭長長歎了口氣,“如果換成我,我也願意,這就是愚蠢的愛情。”◤思◤兔◤網◤

***

愛情確實蠢,古往今來毀了多少人!

大司命站在鳳凰台上,看著君野盤旋降落。鳳凰的翅膀上有傷,落了幾根羽毛,還有隱約的血汙侵染了細小的絨毛。他趨身查看,“途中遇襲了?”

君野點點頭,扭過身,用喙整理羽翅。

世上有什麼鳥敢去襲擊鳳凰?這世道,真是越來越讓人難以理解。他伸出手,為君野治愈了傷口,問信有沒有安全交到嶽崖兒手裡,君野很肯定地表示有。君上養這對鳳凰,養了快一千年了,鳥類開竅得晚,雖還沒有化成人形,但人和鳥之間的溝通,已經到了不需要語言的程度。

信送到就好,大司命鬆了口氣,料想嶽崖兒知道了確切的消息,接下來就該設法營救君上了。他信裡沒好寫明希望她怎樣做,因為教唆人劫獄也觸犯天條。可說句實話,他恨不得把去八寒極地的路線都一並畫給她。隻是人去那種嚴寒的地方很危險,通常還沒等踏上邊緣,就已經被四溢的寒氣凍死了。

不能坐以待斃,得想點辦法。他沉%e5%90%9f了下,還有一樁事縈繞心頭,他想問,又有些羞於啟齒。轉身向鳳凰台邊緣走,走了幾步才如夢初醒似的哦了聲,“我托你看望那個女人的事…… 你沒有忘記吧!她現在怎麼樣?”

君野很儘職,他開始繪聲繪色描述關於那個“漂亮女人”的一切。

“她已經有愛人了。”君野伸翅晃脖,“有個很漂亮的男人圍著她打轉,連我靠近她,她的男人都酸氣衝天,看得出她很幸福。大司命你為什麼那麼關心她?是不是也喜歡她?”

大司命的臉色有點發青,失魂落魄說沒有,“是因為……我欠了她錢,回來之前忘了還……”解釋不下去了,匆匆騰雲而起,返回司命殿了。

原本想好了的,倘或她找到了合適的人,他應該覺得卸下了一樁心事,以後就不必再惦念自己說過的那些難聽話了,可現在看來似乎不是。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重壓,並不覺得蘇畫的心有所屬,能減輕他心裡的負罪感。他甚至開始疑心,是不是自己的無情讓她絕望,以至於隨意在波月樓裡找了殺手,就此潦草度日了。

僅僅隻是負罪感,他對自己說。這種負罪感也不能天長日久存在下去,反正她已經有人了。

他枯坐在司命殿裡,隔著窗,能看見外麵懸浮的群山,和徐徐落下的太陽。也不知坐了多久,他站起身上琉璃宮,打算去看看君上。

仔細擦拭天行鏡,鏡子裡的世界是極晝,永遠沒有黑夜。分不清日夜,掌握不了時間,人會活得很迷茫吧!他搬來一張凳子在鏡前坐定,受完了刑的仙君再一次坐了起來,這回不走了,盤腿而坐,雙手結印,開始禪定。

天欲暘不暘,雲層厚重,從雲層邊緣透出一點金色的芒,但這茫永遠照不到地上,不能提供任何溫暖。一般被斷了仙骨的墮仙到這裡,基本和尋常人無異,先是全身起皰,然後裂如青蓮花,直至血肉變成黑紅色,身體分裂再分裂。然而死不了,可怕的痛苦加劇幾十倍,讓每一塊皮肉都感受到罷了。起先他很害怕仙君也會變成那樣,但一個月過去了,他除了臉色蒼白了點,倒也沒有其他不妥。隻是仔細看,還是能看出袍裾的輕顫,到底太冷了,他也會發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