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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無邊 尤四姐 4208 字 6個月前

出門,光潔的玉石地麵映照出往來人影,雖然華美,但看上去冷硬。等重新換上嶄新的毛氈,一切才又變得柔軟且充滿詩意,就像鋼刀上佩了紅花,連殺氣都能煥發出旖旎。

她抽出手絹無意識地繞在指尖,站了片刻轉身往後樓去。明王叫了聲門主,她扭頭一笑道:“彆辜負了樓主的心意。那幫神仙還打算長久霸占波月樓不成?他們也該還這裡清靜了。”

她跳軟舞,腰胯扭轉起來像水波,一浪又一浪地趕赴,看上去柔若無骨。如果忽略她的年紀,其實單從外表上看,至多比樓主稍稍年長一些。有的女人就是這樣,歲月在她們身上不會留下痕跡,她們的年華定格在最好的時候,一年複一年地保持下去,難怪大司命會管她叫老妖精。

她已經三十四了,十六歲殺死前任門主接管了弱水門,十八歲第一次見到像個野孩子的崖兒。當年的波月閣,太崇尚弱肉強食,每個人的上位都要靠血,靠命。她曾經以為自己的命運會和曆任門主一樣,活不到三十必定死在自己一手調/教的孩子刀下,結果也說不上是她教育失敗,還是狼養大的孩子目的性太強,崖兒從四星之首一躍成為樓主,完美跳過了弱水門主那一步,因此她才得以苟活至今。

每一個門眾都不容易,都有悲慘的曾經。這些年混跡於風花雪月,她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出身了。她是妓/女接客後自保不得當的產物,從小被母親藏在房間裡,不能看外麵的花草和飛鳥,不能像彆的孩子一樣奔跑吵鬨。隻要有人點了她母親的名牌,她就必須躲進螺鈿小櫃,把身體整個浸泡進黑暗裡。後來她母親死了,妓院的人終於發現了餓得皮包骨的她,把她扔了出去。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卻被一對好心的老夫婦收養,過了八年正常人的日子。

可惜……她邊走邊歎,十三歲那年養父母也死了,大概是死於蘭戰的安排吧,誰知道呢。反正她被人強/暴完,又被人救了,救她的人和施暴者其實是同一個人,當時她懵懂無知,居然還對那人感激了很久。

一轉身已是滄海桑田啊,就算受儘了苦難,人生也總該有一些值得去守衛和保護的東西。

她從飛度的廊橋上過去,兩個紫府弟子恰好剛從外麵回來,看見她便一臉戒備,仿佛她真是個妖精。

她撇了撇嘴,一幫莫名其妙的牛鼻子,反客為主起來真是絲毫不加掩飾。

她說:“小仙君們,你家老仙君人在何處呀?”

那兩名弟子有點蒙,仔細掂量了她所謂的“老仙君”到底是誰,最後還是打聽:“門主指的是……”

蘇畫掩唇一笑,“難道是你家紫府君麼?”見他們神色大變,忙改了口,“自然是大司命。”

紫府仙君在這幫弟子心中,是和天帝並駕齊驅的上仙,雖然他駐守人間,但他的輝煌至今無人能及,他們絕不答應任何人對他出言不遜。至於大司命麼,可敬的程度稍弱一些,因此他們尚且沒有那樣義憤填膺。

“蘇門主找大司命何事?”其中一個語氣不佳。

蘇畫眼兒彎彎看著這年輕人,“我是來告密的,若小仙君能做主,那我便不找你家老仙君了,隻和你談,如何?”

區區弟子,自然無法代替大司命,他們隻得應了聲:“請蘇門主隨我們來。”

引路人在前麵走,蘇畫跟在其後煙視嫋行,到了大司命門前,紫府弟子請她少待,自己叩擊門扉,低聲道:“回稟大司命,波月樓蘇門主求見。”

蘇畫對“求見”這個詞很不滿意,轉過頭去,涼涼哼笑了聲。

屋子裡的人含糊應了,半晌沒有動靜,天曉得他在乾什麼。耐心等了良久,他終於開門了,站在檻內拒人於千裡的模樣,生怕她一下子會撲上去似的,拱了拱手,“蘇門主一大清早造訪,不知有何貴乾?”

三雙眼睛直直盯著她,蘇畫眼波一轉,衝那兩個弟子微笑:“事關緊要,我要與大司命密談,請二位回避。”

大司命那張判官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兩個弟子隻是拿眼睛詢問他的意思。他點了點頭,“你們先下去。”蘇畫要進門,卻被他攔住了,“瓜田李下,還請門主海涵。”

文縐縐的人最不討人喜歡,蘇畫白了他一眼,“我是粗人,拽學問的那套聽不懂。不讓進便不進吧,我倚門同仙君說話,也是一樣。”言罷嬌聲一笑,側身斜靠,抬起一條腿,踩住了對麵的門框。

行不端坐不正的女人,張開的裙擺像門簾,遮住了房門的下半截。大司命退後半步,皺眉望著她,“蘇門主是來展示身段的?”

蘇畫訝然一呼:“仙君竟然看出來了?果然在波月樓住了幾日,眼界開闊多了。”

大司命愈發反感了,寒聲道:“蘇門主要是沒有要緊事,那就請回吧。在下忙得很,恕不奉陪。”

她欸了聲,“你這人,真是半點情麵都不講,好歹抬頭不見低頭見,寒暄兩句總可以吧。”見他還是油鹽不進,長長歎了口氣,“我問你,你們萬裡迢迢來王舍洲,不會是為了換個地方打坐參禪吧!你們要找的人已經離開這裡了,你們還睡大頭覺呢,果然仙山上下來的修行者與世無爭啊。”然後以一串大笑結尾,讓大司命十分下不來台。

他急起來,看樣子打算派人出去查訪,卻聽見蘇畫無關痛癢地調侃:“何必多費手腳,王舍洲這麼大,要是能輕易讓你們找到,你們也不會等到今日了。”一麵說一麵眨眼,“我有她的消息,仙君想聽麼?”

大司命看不上她的風流做派,但又想從她口中探聽消息,便一副不恥下問的樣子,請她告知樓主的去向。

蘇畫臉上掛上了曆久彌新的詰笑,“大司命不是手眼通天麼,這麼一點小事還需要問我?掐指一算就什麼都知道了。”

大司命那兩道濃眉皺得愈發緊了,“那麼蘇門主特意來找在下,就是想看在下算卦嗎?”

她聳了聳肩,“我好心提點你罷了,還要吃你一頓喧排,算了,告辭。”

這下他終於服軟了,很憋屈的模樣,向她作揖,“還請蘇門主指點迷津。你不是一心希望我等離開波月樓麼,隻要你指明方向,我等即刻就走。”

蘇畫唔了聲,花搖柳顫地逼近兩步,一條無骨的玉臂借機搭在了他肩頭上,“仙君這是有求於我麼?”

大司命尷尬地後退,“門主請自重。”

“我聽說過肉粽、紅豆粽,自重是個什麼?”她渾身的每一塊骨骼都搖曳起來,上次他的那句“老妖精”讓她耿耿於懷到今天。老妖精?老妖精偏要讓他難堪!於是她得寸進尺,入了他的房門,讓他不住後退。她臉上的笑蘸了劇毒,口中的聲調卻很哀怨,“小女子半生悠悠困風塵,若不是命途不濟,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我以為仙君眼中眾生平等,誰知並非如此……”她一直將他欺到桌前,他退無可退時,她把半個身子都壓了上去,“仙君濟世度人,今日何不來度一度我?”

大司命慌起來,要不是因為她是女人,早就把她一掌斃命了。然而不能殺生,他必須守住這底線,在他想著如何脫身時,更糟糕的情況發生了,君上竟然就站在門前,很坦然地看著他們不雅的姿勢。這下子他更急了,一把推開了蘇畫,結結巴巴道:“君……君上,屬下……”

紫府君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解釋,“本君明白。”

他唇角浮起淡薄的一點笑意,轉身離開了。大司命愣在那裡,一時百口莫辯,他明白什麼了?蘇畫卻很覺稱意,到底是過來人,一點即通。

她追出去,遠遠叫了聲仙君,“我家樓主已經離開王舍洲了,仙君再在這裡守候毫無意義。”

紫府君略偏過頭,曼聲道:“你們應當貼身保護她才是,否則要你們這些手下何用?”

他佯佯走遠了,蘇畫長出了一口氣。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思①兔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網①友①整①理①上①傳①

昨夜胡不言跑進波月樓一通大呼小叫,等她和護法趕到望江樓時,事態早已經平息了。紫府君沒有借機抓住崖兒,原本是個絕佳的契機,可以將她一舉擒獲不是嗎?看來男人同女人一樣,有了私情便再也不能秉公了。法度雖嚴明,能奈人心何?

***

崖兒和胡不言走進蒼梧城的大門時,天上正下著雨。街道上有往來的行人,撐著大大小小的油紙傘,像滿河漂遊的浮萍。

雨很大,砸在傘麵上劈啪作響。一把朱紅色的油綢傘隨波逐流,停在了高門大戶前的長街上。

微微抬起傘沿,看見長街儘頭那座巍峨的府邸,匾額上豪情萬狀地寫著“長淵”二字。她沉了眼眸,那扇門裡是她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二十二年前長淵還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名門正派,後來嶽南星父子相繼離世,未及多久門庭便開始敗落,現在成了烏合之眾狂歡的樂園。

她喃喃說:“嶽海潮,為人陰狠,急功近利。如果將他分成五份,野心占其三,拳腳占其一,剩下的一份是治毒和養獸……據說他有一個密室,室內養著他最凶狠的殺人武器。”

胡不言不大明白,“什麼武器要養著?難道那武器是某種奇獸?”說到獸他就熟稔了,“九州什麼妖物沒有,我還見過棒槌成精呢。異獸算什麼,不管是窮奇還是肥遺,遇上了都能聊兩句,這就是本事。”

崖兒慢慢搖頭,“見過獸的人都死了,所以沒人說得清究竟是什麼。”

胡不言咋舌不已,“這麼說來不能貿然登門,得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見機行事。”

距離長淵府不遠的地方,有個很彆致的客棧,那客棧黛瓦粉牆,推開後窗,隱約能看見嶽家的後院。崖兒和胡不言要了兩間屋子住下,客棧裡生意很清淡,連掌櫃帶跑堂的,統共隻有兩個人。

“想當年啊,我們這裡很熱鬨,眾帝之台還沒組建時,幾場武林大會都在蒼梧洲舉辦。可惜後來沒落了,來去的客人不多,養活不了那麼多張嘴,我就帶著啞巴侄兒經營,勉強混口飯吃。”年過半百的店主送飯菜進客房,小心叮囑著,“夜裡要是聽見什麼聲音,千萬彆出來,也彆開窗看,隻管睡覺就是了。”

他越是這麼說,越是引發人的好奇心。崖兒扣著那張胡人麵具笑問:“莫非你這店鬨鬼?”

店主忙擺手說不,“我們店子乾乾淨淨的,這世上也沒有那麼多的鬼。江湖嘛,各形各色的人都有,大俠們難免有怪癖,客官記住老朽的話,事不關己佛跳牆,多管閒事斷頭飯。”說罷退了出去。

胡不言聽了大笑不止,“這鬼地方,開客棧的都是半個江湖人。”

崖兒笑了笑,拿銀針試完毒,便揭下麵具和胡不言一同用飯。

不過那店主的囑咐倒確實是應驗了,子時前後,城中回蕩起淒慘的叫聲,分不清是男是女,隻知道是個人。那嗓音是不帶拐彎的,像直著喉嚨的長嚎,滿含痛苦,又蓄著一腔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