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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無邊 尤四姐 4273 字 6個月前

一夢千年。

睡醒後的崖兒見他還是原來的樣子,惺忪著眼坐了起來。看看更漏,申時已到了,奇怪打坐竟需要那麼長的時間,他究竟是在修行,還是昏死過去了?

她握著他的雙肩,用力搖撼了一下,“仙君,醒醒!”這回很有效,他直接睜開了眼睛。

剛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表情,定睛之後看見一張放大的臉撞進視線裡來,他往後仰了仰,話裡充滿禪機:“本君早說過,沒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門上無邊的寂寞。”

退卻了吧?退卻就下山去,拿看了大腿做借口,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誰知她並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悠然在他眼前晃蕩著,自得其樂道:“哪裡寂寞?有仙君作伴,我一點都不寂寞。”

其實不得不承認,一個妖%e5%aa%9a天真的女人,能為單調的人生增添濃墨重彩。琉璃宮一向是他一個人居住,天長日久難免枯燥。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隻織網的蜘蛛,大張開八卦陣迎接來客。遺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樣,用凶狠的手段執意挽留。即便有獵物上鉤,隻要不願意,還是得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畢竟不是佛啊,他隻是個駐守人間,看護藏書的人。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樣,閒暇時找三五好友暢飲一杯,也是他的人生夢想。多年前倒在神州邊緣的瓜棚裡找到幾個瓜農引為知己,後來那些瓜農挨個兒都死了,人間路斷,便再也不想入那紅塵中去了。

他慢騰騰起身,被枕了兩個時辰的腿又麻又僵,還沒站穩重又坐了回去。

他沒發現她是怎麼貼上來的,一眨眼就到了麵前,一抹輕柔的分量壓在他膝頭,她兩腿圈上他的腰,哀戚地舉著手讓他看,“我受傷了,仙君的鳳凰昨晚燙傷了我。”

他沒忘記她在鳳凰台上是如何驍勇,淩厲的攻勢出於凡人之手,很讓他驚訝。那兩柄劍的劍靈,不是經年累月磨礪而成,是某種靈力煉化的。劍靈一成,至死追隨主人,她連劍靈都煉得出來,還來喊疼?

他調開了眼,“日落時候,本君要去看看比翼鳳。”

崖兒很不滿意,“仙君不先看看我的傷勢?”

這點小痛,就彆無病呻[yín]了吧!他把她摘下來擱在一旁,站起身道:“不知君野和觀諱有沒有受傷,它們不會說話,也不會告狀,本君更擔心它們。”

崖兒氣鼓鼓抱怨:“我是奉命去鳳凰台灑掃的,被仙君的靈寵所傷,仙君難道不該先安撫我一下麼?”

紫府君終於還是拗不過她,她委屈地擎著小臂遞到他麵前,隻見那皓腕纖細脆弱,皮下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錯,乍看上去皮膚半透明似的。至於傷痕,他找了又找,“在哪裡?”

崖兒努力地指給他看,“喏,這裡!”睡了一覺好像愈發淡了,但細看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

就那麼一片,幾乎還原成了原來的膚色,還算得上傷痕麼?他抬起眼,拉長的臉和空洞的眼神,充分表示了他的漠不關心。

崖兒看他的表情,覺得受到了侮辱,“仙君,決一死戰嗎?”

紫府君搖搖頭,“我是讀書人。”

“那我這傷……”

他說“我給你治”,把手蓋上去,不需要折損任何修為,甚至隻是做做樣子。這下她終於稱意了,在他還沒移開之前,纏綿地把自己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

立起手指,尖尖的一點嫣紅如櫻桃,在他手背上緩慢遊移。做得再風情,眼睛卻是怯怯的,她說:“仙君真好,我胡攪蠻纏,你也不生氣。”

紫府君心平氣和地抽回手,“琉璃宮裡沒有太多規矩,一切皆隨心意,但你不能太過分,過分了我也還是會生氣的。”

她愣了一下,“我過分了麼?”舉起手晃了晃,戲謔道,“仙君先摸我,我才摸回來的。再說你我這樣交情,太較真了多傷感情。”

紫府君好像被她說懵了,交情?似乎也沒有什麼交情,感情當然更談不上。女人指鹿為馬的本事太神奇了,他覺得有理說不清,乾脆不理會她了。

轉身朝殿外走,外麵不知何時風起雲湧,露台上煙氣縈繞著,他一身素衣站在那裡,缺一古琴、一香爐,就能入畫。

崖兒跟在他身後踮足看,“好像要下雨了……”

春天本來就多雨水,加上將至驚蟄,雷電來去總帶著水澤。紫府君看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夜裡要關好門窗,早點睡覺。”

崖兒側目看他,麵孔不蒼老,眼睛也是鮮活的,可話裡總帶著生無可戀,也許這就是神仙的味道。

“仙君。”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活得太久,是不是了無生趣?”

紫府君長長嗯了聲,崖兒以為他會說是,豈知隻是他長篇大論的前奏。

“我的人生,從二十七歲穀雨那天開始循環往複,至今不知多少年了。這些年會遇見一些人,有一些新奇的經曆,了無生趣倒不至於,畢竟每段經曆都不一樣,每一個人也各不相同。但不管走過多少路,最後都要回到這裡,回來後麵對浩大的琉璃宮,一個人獨處也很有趣。我春天看蚯蚓,夏天看花,秋天看落葉,冬天看雪景,一年一年就這樣過。隻要你有一雙發現美好的眼睛,哪裡都有快樂。比如雷聲,低沉時像人走過蒹葭彌望的河澤,腳底下有氣泡,一踩就蹦起來老高。比如細雨,篦子梳理頭發的時候,也能聽見差不多的聲音……”

崖兒頭昏腦漲,很佩服他這種時時能找到樂子的態度,“可是仙君很寂寞,因為越寂寞,解釋得越多。”

她笑盈盈望著他,紫府君有種被戳穿的尷尬,但他絕不承認,橫眉冷眼道:“謬論!”

崖兒卻並不在意,靠得更近一點,溫言說:“仙君以後不用害怕寂寞,我來了,可以一直陪著你。”

他不說話了,臉上露出冷嘲的神氣。也不過一刹那,又恢複了慣常風流自賞的樣子,甚至沒有接她的話,負手回殿裡去了。

他說打雷,果然入夜後雷聲大作起來。可不是光腳踩泥潭的響動,大概因為九重門上地勢高,離天也更近的緣故,一道道閃電在雲層邊緣飛快蔓延,陡然沉寂下來,然後天上地下共鳴成一片。人就像笸籮裡的豆子,隨手一拍,震得一蹦三尺高。

波月閣以前對他們的訓練嚴苛,冬夜鳧水,雷暴天裡伏擊,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可是女孩子太過鐵骨錚錚,缺少嫵%e5%aa%9a,會喪失很多好時機。她不怕惡劣天氣,卻懂得善加利用,沏上一壺茶,端著茶盤深夜到了紫府君殿門上。也不進去,隻是遲疑徘徊,一雙愁腸百結的眼睛,欲說還休地隔窗望著他。

☆、第18章

這樣狂風驟雨的夜,總不能讓一個姑娘站在門外太久。紫府君是個良善人,他說進來吧,聽著細碎的腳步聲慢慢接近,視線仍舊定格在打開的書頁上。

案幾前燃著線香,遊絲般脆弱的身姿,亭亭立在篾片做成的扁舟上。香已經燃了過半,青灰的燼截截斷落,一縷輕煙扶搖直上。頂端的微茫在褪儘負累後粲然猩紅,隔著幾步錯眼望去,像落在他眼角的朱砂痣。

她托著竹盤清淺微笑,低聲道:“仙君還沒休息?這樣的怒夜參禪,心裡靜得下來麼?” 本 作 品 由 思 兔 網 提 供 線 上 閱 讀

倒沒有放肆去闔他的書頁,把竹盤放在案頭上,提起袍裾,赤足踏上了重席。

重席經緯縱橫,酥|麻地印在腳心。她縮了縮腳趾,趾甲上湧出了嫣紅的半圓,像五個紅色的月亮。一步步行來,從他眼尾劃過,然後斜身倚坐,袍裾蓋不住玉足,把自己拗成個彎彎的,更大的月亮。

指尖如蘭花幾瓣,掂著茶則量茶,青碧的鬆蘿①和烏木的茶器,襯得手指白潔賽玉。皓腕一轉將茶投進壺裡,注入的熱水沸起帶著茶香的白煙,隔煙相望的臉散發出妖冶迷離的氣息,如此夜裡,風情露骨。

“仙君……”她又輕聲喚他,低%e5%90%9f恍在耳畔,“喝茶。”

精瓷杯裡盛著翠綠通透的茶湯,伴著杯盞移動的沙沙聲,推到他手邊。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麼,像個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著,從側麵看上去一本正經得慌。

就是慌,崖兒知道男人這模樣時,心裡正經受驚濤駭浪。她本以為脫離紅塵的人,會有時刻清醒的姿態,看來好像錯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淨的人,應當是他。

她笑得愈發柔%e5%aa%9a,托著腮,幽聲說:“仙君讓我早點兒睡,我聽你的話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宮,那眼泉水真涼,澆在%e8%83%b8口,把心火都澆滅了。起先天上還有月亮,月華也是涼的,真凍得人打顫。後來起風了,又伴著雷雨,我沒處可躲,差點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訴的語調,交織出一幅香豔的畫麵。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從高聳的%e8%83%b8脯滑落,分裂成無數細小的水珠向臍下奔流,是個男人,都想成為那水珠吧!天上驚雷乍現,青藍的閃電青藍的光,白膩的皮膚也白得發涼。顫唞著,驚惶著……

“我怕雷,小時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過來,輕輕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時想找爹娘,可是他們早不在了,我隻有裹緊被子蜷縮在床上。我覺得我可能要蜷縮一輩子,不知道將來有誰能作伴。現在遇見了仙君,您慈悲為懷,會救我苦難,會度化我吧?”

崖兒一麵說,一麵小心翼翼盯緊他。見他的喉結纏綿滾動,那惴惴的模樣,叫她心裡抓撓起來。

他仍舊不說話,她輕搖他,“怎麼不理我?我來投奔你,你就這樣待客?”等了等,複幽幽長歎,無限悵惘地說也罷,“不想說話就不說吧,隻要讓我留在這裡,讓我在你身邊……”

肢體上的接觸,有一就會有二,既然他沒有把她推開,想必也不反感這種感覺。她靠過去,像他入定時那樣,溫順地偎在他肩頭。

她沒有心甘情願這樣接近過一個人,以前領命殺人,不管對手多強大,即便戰得隻剩一口氣,她也寧願用性命相搏,絕不動用蘇畫傳授她的那套。後來殺蘭戰,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銘心,以至於過了好久還會夢見那天的情景,幾乎把自己活活惡心死。現在這個不同,至少順眼,不好也是好的。雖然談不上愛,但她這樣的人,談愛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吒來去的女人畢竟不多,除了做皮肉買賣的,剩下的都是規規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沒經曆過類似的熱情如火,無措了,迷惘了。

想拒絕,她說起小時候的無助那麼可憐,仿佛推開她,就是把她推進深淵。既然不忍心,那就隻有生受,眼觀鼻,鼻觀心……可是關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無孔不入,說不上是種什麼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範圍。

甜膩的分量壓在肩頭,外麵雷聲大作,這個夜卻是溫柔的。她額前的頭發隱約撩撥他的耳垂,有些東西來得太快,讓他來不及理清頭緒。

崖兒依偎著他,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