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1 / 1)

波月無邊 尤四姐 4210 字 6個月前

疾言厲色,其實最能拒人千裡之外。反正要想從他這裡得到些什麼,你首先就得準備犧牲些什麼。

弱水門出來的殺手,哪個也不是三貞九烈的。以前她為完成任務周旋遊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過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現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雋的紫檀香氣,這個味道倒不怎麼讓人討厭。

抬眼看,看見一個緊繃的下頜,即便尷尬,也許還有些薄怒,始終保持良好的修養。

她忽然發現有趣,促狹地搖了他一下,“仙君,你抱過女人嗎?”

看得出他不喜歡這種話題,但還是勉強應她:“修行不近女色,我沒有抱過女人。”

崖兒哦了聲,愈發緊了手臂,“仙君現在已經有果位了吧?天帝在人間建藏書樓,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琅嬛建成多少年,仙君就在位多久,還需要修行麼?”她幾乎是自問自答,晃著腦袋說不需要,“況且現在是我抱著你,你隻管放心。有人問罪我擔著,反正我沒家沒口,要命一條。”

他聽來覺得好笑,真有人問罪,一介凡人還不如齏粉,吹口氣就挫骨揚灰了。不過照她的話頭,身世似乎很坎坷,“你家裡沒人了麼?雙親呢?”

崖兒澀然笑了笑,“他們早不在了,我出生時應當見過我父親一麵,可惜那時候太小,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紫府君也有些悵然,於是掛在身上的人,似乎沒那麼讓他感覺不舒服了。

他試著安慰她:“世上的緣分都是注定的,父母和子女緣淺,所以匆匆一麵,再無後話。其實看淡了也沒什麼,我和你一樣無父無母,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過來。現在回頭看,並不覺得哪裡不足,日子如常,習慣便好。”

可她聽樅言說過,他生於忘川,長於屍林,既然仙根是天生的,那麼他的父母必定不尋常。

“仙君的雙親,也是仙吧?”

從鳳凰台駕雲回紫府不過一刻,他按下雲頭帶她落地,邊走邊道:“借個肚子臨世而已,他們在天涯海角,我在人間看守藏書,緣分儘了誰也不惦記誰,一切隨緣。”

他腳下從容,層疊的袍裾從白玉磚上逶迤曳過,翻卷如浪。崖兒跟在他身後,他負手前行,一道金邊鑲滾的袖襴覆住手腕,露出微微蜷握的五指,那手指襯著垂落的烏發,顯得尤其清瘦修長。

她心不在焉,“至少你知道他們活著……”

他連頭都沒回一下,“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隨性的脾氣,連安慰人的話都不惜自損三千。

崖兒一怔,堅硬的心霎時柔軟。沒來方丈洲之前,確實忌憚這位紫府君的大名,以為他遠離塵世,必定喪失了血性和人情味。可是現在看來,倒和那天麵對狐後生時的胡諏不謀而合了,一個沒有架子的地仙,很好相處。

“長廊儘頭就是琉璃宮。”他偏頭道,“我住一間,剩下的隨你挑。”

所謂的琉璃宮,並不隻限於一處宮闕,這樣烏泱泱的一大片都算在其內,但是沒有具體的命名。後來崖兒走過一遍才知道,每一處都用數字編了號,欠缺些美感,但是精準直接。

九重門上的世界,要比碧梅那一片更潔淨。九重門外弟子雲集,充其量是帶了點仙氣的凡塵。九重門上雲海浩渺,宮室更巍峨,畫堂更高深,甚至連樹,都是無根而生的。

她掖著袖子喟然長歎:“在這裡住久了,不是仙也成仙了。”

紫府君回眸一顧,眼裡星芒漫溢。微停留了會兒,又調轉開視線,涼聲道:“可惜很少有人耐得住寂寞,寧願少活幾年,也要到紅塵中去曆練一番。”

所以他一個人守著九重門上的琅嬛,因為深知道那些入門弟子甚至三十五位司命,到最後都可能成為過客。這麼一想,竟覺得做神仙也不容易。

“仙君沒有離開過方丈洲吧?”她在身後亦步亦趨追問。

他慢慢走過長街,寬坦的路麵約有兩三丈的麵闊,隻是兩掖沒有依傍,如同臨水的長堤,直而孤單。長街的兩側懸浮著琅玕燈,縱向連接成陣。夜明珠發出的光透過打磨得極薄的珠石燈罩,散發出看得見絲縷的、湛藍色的流光。

路過一盞略暗的燈,他止住步子伸手,那燈自發降落下來,停在他手上。揭了罩子沒處安放,順手遞給她,自己卷起袖子細細擦拭明珠。珠玉蒙塵,擦擦就亮了。果然移開袖子又見明珠大放光明,崖兒忙把燈罩扣上去,他隨意往上一拋,琅玕燈重新歸位,這琉璃宮的一切,好像從來就是這麼一成不變,有條不紊。

“離開過。”他到現在才抽空回答她,“很久以前去過孟門一帶,那時候龍門未辟,呂梁未鑿,河出孟門之上……荒涼,沒什麼好玩的。”

崖兒內心驚動,他說的,好像是上古時期吧!

“仙君……”

他嗯了聲,轉過身來,琅玕燈下的麵孔白淨剔透,脈脈一笑道:“什麼都彆說了,我今年二十七。”

真的活得忘了年紀,其實也不是。主要是年紀對他來說沒有特彆的意義,活得再久都是虛度光陰,所以遇見斤斤計較的人,他就不大喜歡。

崖兒經過了最初的驚訝,不再覺得有什麼稀奇了。連樅言都是八十歲才成年,琅嬛存在了多久,根本不用去考據。

她換了個輕快的語調:“九州之外有個雲浮大陸,大陸分十六洲,我是從其中一個洲來的。仙君很久沒到人間行走,不知道外麵的情況,雲浮現在很繁華,仙君要是有興致,可以出蓬山看看。”

紫府君臉上露出迷茫之色來,“雲浮?《九州魚鱗冊》上記載過,惡山惡水,不毛之地。”

說起魚鱗冊,崖兒心裡便一沉。這世界很大,九州四海、六合八荒,每一片土地和水域都有明確的劃分。她要的《四海魚鱗圖》,就是其中之一。丘段田畝、山嶽河流,每天都在發生變化,圖冊也會跟隨這些變化自行調整,可見這位府君雖然守著琅嬛,但不愛看書,記憶還停留在很多年之前。

他不去翻動,倒也好,她笑道:“早就已經不一樣了,現在的雲浮有詩歌美酒,也有快意江湖,再不是蠻荒之地了。”

紫府君點了點頭,並非對那繁華世界不感興趣,隻是因為琅嬛重地,須臾不能離了他的看守。況且他們這類修行者,九州之上任意縱橫,九州之外是生州,也就是凡人所在的紅塵深處,進入之後諸多禁忌,對他來說太麻煩,情願不去。

長街儘頭是一片無邊的平台,踏過台階便直上琉璃宮。他行至廊下,回身囑咐她:“琉璃宮各處都能打掃,唯獨不能踏過那道結界。”他抬手指向琅嬛方向,“那是紫府重地,未經允許膽敢闌入,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你要謹記。”

崖兒俯首道是,“青娘子也曾叮囑過我,仙君放心。”

紫府君是個不願意立太多規矩的人,難得來個姑娘願意留下打掃,他也不拿人家當雜役看,簡單曉以利害就可以了。

天色不早,熬夜不好,他說:“第六宮後有泉眼,子時之前你用,子時之後歸我,算好時辰,千萬彆走錯。如果餓了,敲擊簷下的銅磬,自有司命給你送吃的來。”

崖兒才想起來,他一個人住在琉璃宮,這地方應該是不動煙火的,“仙君平時的飲食都靠司命送來麼?”

他邁進門檻,巨大的兩扇雕花門,在他拂袖之間緩慢對闔起來,“修行者吃不吃都行,我通常不吃,你不必管我,一切自便。”`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崖兒立在那裡,看門縫越見窄小。露台上琅玕燈的亮光仿佛都彙聚起來,在他臉上照出寸餘寬的一線,鼻若懸膽,唇若朱丹。

☆、第17章

無論如何,不必通過九重門的篩查直入琉璃宮,算是走了一條絕對的捷徑。崖兒在主宮邊上找了間屋子住下,行李細軟全沒有,隻有劍靈隨身攜帶,對她來說足夠了。

敲擊銅磬會有人送需要的東西來,除了三餐不必要求彆的。她有她的盤算,肚子不能餓著,至於換洗,無衣可換才好行事。與虎謀皮,怎麼穿得嚴嚴實實,又不是要日久生情。什麼方法能夠快速拉近男女之間的距離?唯有情/欲。隻是設想雖好,也不知實行起來能否順利,畢竟對手不是尋常人。說起尋常人……十六洲縱橫來去那麼多年,江湖上頂尖的人物她見過半數,不過如此。女人麼,一輩子總得有一次。她懷揣著神璧,早晚有一天會成為武林公敵,成家無非拖累另一個人。交代在這裡無所謂,將來斷得乾淨,即便圖冊會引出麻煩,也可以隻談恩怨不講感情。

安穩睡上一夜,頭天和鳳凰打鬥留下的燙傷,早上去泉台衝洗。那泉眼是無根水,涼得透骨,把手臂泡進泉水裡,傷痕還在,疼痛已經消減了大半。

直起身來,反複看廣袖上燒出的窟窿,順著絲縷一撕,撕去了大半。這下好了,兩截藕臂見了天日,隻是紅痕紮眼,於是抱著胳膊跑進第一宮,紫府君正打坐冥想,她挨在他邊上小聲喚:“仙君、仙君……”

座上的人巋然不動,那模樣,真像一座雕像。她咬著唇看了半晌,尤不死心,輕輕搖晃他,“蓬山不是你最大麼,早就功成名就了,為什麼還要修行?”

崖兒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魂魄脫離了軀殼,暢遊五湖四海去了。糾纏半天無果,索性在他對麵坐下來,伸手觸觸他的眼睫,又捏捏他的腮幫子,二十出頭錯不了,手感絕佳。

她托腮笑起來:“你是裝的麼?我以前在冥丘見過一個肉身菩薩,已經死了,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你這樣子和那個肉身菩薩很像,不過人家鶴發雞皮,你比他年輕一點兒。”

結果他還是沒什麼反應,她自言自語,未免無趣,“難怪你一個人能活下來,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我是來陪你的,你不領情,現在倒好,變成我要你陪了。”

說完之後品咂一下,也許因為地方不同,麵對的人也不同,這些挑撻的話居然如此得心應手。不知波月樓中的她和琉璃宮中的她,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她明明心懷叵測,卻並不討厭眼前這個人,越是法相莊嚴,褻瀆起來越有意思。

隔著雲窗往外看,十萬裡晴空,天氣很好。她放鬆靠在他肩頭,喃喃道:“香爐倒完了,地也掃好了,我還擦了門窗和桌椅……”說著嗬欠連連,就勢躺下來,枕著他的腿,閉上了眼睛,“小睡一會兒。”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鑽進鼻腔,她撚起他袍裾上的綃紗,蓋在了自己臉上。

九重門上,是個沒人打擾的世界,除了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一切人間的喧鬨都達不到這裡。她睡得很安穩,期間還翻個身,換了個姿勢。禪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著枕腿入眠的人,倒沒什麼大震動。推她兩下她不醒,他重新合上眼皮,也跟著睡了一覺。

沉沉好眠,仿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