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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開始拋棄的地方。那時他記憶裡隻知道打架搶地盤的混混弟弟已經成了格拉斯哥最大黑道勢力之一的教父。

兩兄弟都有著無與倫比的才華,哥哥在音樂上,弟弟卻在權謀。帕特裡克·哈曼憑著他的一己之力,將西城這個有名的貧民窟改造成了堅固如鐵通般的黑道勢力所在。低矮的磚屋肮臟的水溝整天嗷嗷叫著吃不飽的孩子已經再看不到,外人都說哈曼是滿手血腥的恐怖惡狼,可隻有在他“治下”的人知道,他硬生生肩負起了整一區人的生計。

當年知道留不住哥哥時,帕特裡克用偷盜來的錢財送他離開了格拉斯哥,如今哥哥一貧如洗回到這裡,他還是接納並資助了他。在弟弟的幫助下,尼古拉斯在皇家音樂學院得到了一份工作,他強迫自己如苦行僧般在學院修行,正是這十年裡,他創作出了足以流傳後世的佳作。

希瑞爾資料才看到一半,被灰鷂等人以“非正常手段”帶來的音樂大師已經醒了。用藥的劑量不大,也正是考慮到老年人身體素質偏弱,醒來雖然會有點頭痛但並無大礙。而且,大家都知道,這次“邀請”並不能持續太長時間,否則,得知自己的哥哥無緣無故失蹤消息的帕特裡克·哈曼,或許會將整個格拉斯哥都掀翻天。

在等待哈曼大師洗臉清醒,慢慢從藥劑的影響中完全脫出來時,希瑞爾也無意再翻灰鷂收集的資料與傳記。他站在旅館的窗戶口,靜靜望著遠處夕陽下磚紅色的大片建築群,滿腦子都是母親的時候,偶爾也會想到那年佛羅倫薩廣場上的女孩,花朵般嬌豔的美麗,這個世界卻承受不住她們生命的重量,所以死神要來將她們帶走。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記起過克勞瑞絲了,可以隻要一想到,回憶畫麵的色彩依然還是如此明豔濃烈,深吸一口氣都仿佛還能嗅到蒙昧在舊時的氣息。

哈曼大師已經從“綁匪”口中得知這份“邀請”的目的時,滿腔的憤怒逐漸消退,得知希瑞爾的身份時,他的臉上已經是混雜著激動與緊張的表情。健朗老硬的老人拍開奈登的手拒絕扶持,匆匆走到客廳抬頭看,視線觸及到窗邊人的時候停下了腳步,像是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蒼白沉寂得仿佛如紙糊一般,下一秒,老淚縱橫。

“艾麗卡!”

希瑞爾停頓了一下,親自上前把他攙扶到沙發上坐下,見他情緒實在過於激動,抬頭看了眼,一個保鏢上前在老人身上探了探,搖搖頭示意沒事,希瑞爾也就放下心來,低下頭給老人倒了杯茶。

哈曼大師還在不停流淚,垂著腦袋似乎覺得不好意思,看到希瑞爾的舉動,連忙抬手有些受寵若驚得想要端起茶杯,但是一雙手顫唞得很厲害,完全不聽使喚,試了好幾次僵直連彎都彎不攏,在茶杯即將傾倒的一瞬間,被希瑞爾飛快得挪到一邊,哈曼呆呆坐在那裡,看著自己的手,眼淚流下來都要把胡子給打濕了。

他曾拉得一手好提琴,鋼琴風笛都不遜色,但叫他的生物邁上巔峰的,卻是他的創作。因為那年當他回到格拉斯哥的時候,他的手就已經不能碰樂器,所以他作為作曲家、音樂教育家而存在,卻不是年輕時候叫維也納都鼓掌過的提琴手。

希瑞爾坐在他對麵,耐心得等待老人平複心情。灰鷂與奈登等人已經悄無聲息離開了客廳。

“孩子,你與艾麗卡……與艾麗卡,如此相像……”

希瑞爾想,這位老人跟母親之間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往事。可他年少時似乎從未聽母親說過有這樣一位老師存在?不過,母親是會風笛的,蘇格蘭風笛,這樣想起來,似乎確實是有那麼些兆頭?記憶裡他曾詢問過母親,法蘭西上流社會勳貴的女兒,大多走的是傳統路線,學的是鋼琴與歌劇,連提琴都很少,為什麼母親會風笛呢?當時她笑著說,因為遇到了一位好老師呀。

希瑞爾從未細想,但此刻卻恍然大悟,母親口中的老師,便是這一位。

對於父母死訊的線索梗塞在他心頭,迫不及待得想知道細節,可就在這種時候,他覺得提起那樁恐怖的事故都是罪過,這位老人禁不起太大的刺激。

他說道:“您……與我的母親,是怎樣相識的?”

即使傷心地控製不了淚水,哈曼大師還是忍不住露出幾分神采。有些相遇,美好得哪怕深處慘痛的地獄,隻要一想起來,仍舊會覺得歡喜。

“是在南錫,斯坦尼斯瓦夫廣場,”法國的南錫,離巴黎不遠的大城市,而聞名於世的斯坦尼斯瓦夫廣場是被稱為世界上最精致的城市廣場,老人的神情充滿回憶,苦澀又甘甜,痛苦又歡欣,“那時我被迫離開維也納,幾乎身敗名裂……我前妻甚至不允許我看一眼我的女兒……我像很多年前一樣,窮困潦倒得流浪在各種城市,走走,停停,看看,像個街頭藝人一樣靠手藝糊口,然後在南錫遇到一個少女,她蹲在我的琴盒麵前,聽我拉完《沉思》,說嗨,你為什麼要哭呢?”

當時他並沒有流淚,他的臉猶如所有曆經滄桑被歲月浸染得麻木的人一樣,沉默而黯淡,他走過很多地方,走到那所謂音樂之城的藩籬之外,看到這片廣闊的大天地,可他的心已經封閉而沒有活力,曾幾何時大氣磅礴震撼廣野的樂音,也隻剩下蒼頹的淚水。

麻木得活著,麻木得前行,直到有一天,遇到一個少女,說嗨,你的琴為什麼在哭?

老人講著講著自己也笑起來:“你大概從來都不知道,你的母親——艾麗卡年少時,也離家出走過。”

她離家出走來參加她最喜歡的影星的追悼會,在靈前放了一束白菊,隨哭泣的人群往外走,呆立了一上午之後離開,不知道去哪,路經廣場時聽到一隻曲子,歌劇泰伊思的幕間曲《沉思》,十九世紀法蘭西作曲家馬斯涅所作,她很喜歡歌劇,她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會將這樣一支寧靜悠遠的冥想曲,拉成火山即將崩裂前幕天席地都是灰燼的哀慟。

“那天的收益不好,我用琴盒裡可憐巴巴的錢,請她吃了晚餐,我還記得那個小餐館上的是鵝肝跟鱈魚排……我想那是她一生吃過的最難吃最不新鮮的鵝肝和鱈魚,但她依然吃完了,並笑著對我說謝謝招待,”老人的目光懷念而悵惘,“艾麗卡……她是真正的貴族小姐,美麗,溫柔,高貴,堅強,那時我並不知道她是離家出走,我以為她隻是想體驗一下這樣的生活,我與她一起走過法國的很多城市,我拉琴,她唱歌,賺了旅費繼續往下一個城市,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著迷得幾乎以為她就是我的女兒。”

“母親也是如此尊敬愛戴您的,我想她一定願意稱呼您一聲父親。”希瑞爾輕輕道。

哈曼大師又是老淚縱橫,含糊得點點頭:“我教她風笛,她的第一把風笛,是我給她買的,我賣掉了我的掛墜,那是我女兒出生時特地打造想贈予她的,可後來被我的前妻從我女兒脖子上摘下,像丟垃圾一樣丟回給我……那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我用它換了一把風笛,送給艾麗卡,她學得好極了,真的好極了……”

他把頭埋進僵直的手掌,整個人都在發抖。眼淚從蒼老的指縫間流出,希瑞爾仿佛也能感覺到那灼燒的熱度。後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確實也流淚了。

到這裡,他已經徹底明白,為什麼尼古拉斯·哈曼在他的母親逝世的那麼多年之後,白發蒼蒼仍舊不放棄追查幕後的凶手。因為他與她之間,已經不是簡單的師生可以局限,那是血緣都無法代表的羈絆。

*

“是我的錯,如果她不來看我,如果她不來……”老人喃喃道,情緒激蕩得幾乎要崩潰。

希瑞爾緊張得注視著他,預備著在他身體不對時連忙把人叫進來,但他堅強得挺過來了。他的人生一直在極壓抑極苦痛的境地中,不停在得到與失去中徘徊,得到的是他已經不在乎的,失去的是珍惜也無法挽留的,命運叫他擁有了承擔悲傷的能力,可這種承擔過了生命源有的負荷,有時候連活著也是場折磨。△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不是您的錯。”希瑞爾說,語氣堅定而平緩,他伸出手,握在老人的手上,發現那手冰冷得仿佛才從地窖裡凍出來,起身走到角落的衣架邊,取下自己的外衣,回來蓋到老人身上。

“您不要這樣愧疚,母親若有知,也會傷心的,”他說,“真正的凶手還在逍遙法外。”

老人卻顫唞得更厲害,他幾乎強忍著才沒有嚎啕大哭。

哈曼大師緩慢得把手放下,眼淚糊著胡子,因為哀愁叫皺紋烙刻得更深,這叫他看上去更為衰老。他終於平複下心情,可他搖了搖頭,茫然得坐在那裡,像是連憂傷的力道都被抽空了,想起過去有多麼美好,卻抵不過知道她已經離去的現實。

“彆去查了……”他喃喃道,“孩子,你……彆去查了……”

希瑞爾看著他的眼睛。在他第一眼看到這雙眼時,它是蔚藍的,一個如此老邁的人還擁有這樣清澈的雙眼,可現在,淚水將這雙眼打得無比渾濁,仿佛烏雲蒙蔽天空露不出陽光的景象。他在恐懼,希瑞爾心中浮現出這樣的認知,可他在恐懼著什麼呢?

希瑞爾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老人心中已隱隱有他來到這裡,找到自己是為了什麼的設想,所以才在他說出“凶手”兩個字之時,立刻反應過來該怎樣告訴他。

“我找了很多年了。”希瑞爾輕輕得,緩緩的說道,“或許擁有得太多,叫神祇都要欣羨,所以它總要收走我最重要的東西。很多年來,我的夢中就隻會出現那些舊時的記憶,越是美好,醒來就越是可怕。可我一直找不到線索……就像有一雙手,將一切都抹去……您是我能找到的最後一個人。”

希瑞爾笑了一下,很淡很淡的笑容,他已經忘記了怎樣才能開懷大笑,或許,在那渺遠的記憶裡,隻有幼時在母親懷裡才能笑得那般自由,自他邁進王庭之後,繁重的規矩壓得他喘不過起來,他逐漸變成一塊完美的石頭,摸摸自己的心都不知道它會不會跳動。

“所有人都瞞著我,試圖跟隨著那些秘密一樣被埋葬,以為這樣,就什麼都不會再被揭開。外祖父逝去的時候死死抓著我的手,流下的淚水幾乎打濕了枕頭,可他什麼話不說,硬生生咽下最後那一口氣。我在醫院躺了一年,身體僵硬無法動彈像是植物人一樣,整日整夜想著他們的臉……您還記得布萊茲嗎?半個月前,我剛送彆他。他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隻為了不讓我知曉幕後的真相。”

“我知道您不願透露,同樣是因為擔心我的安危……可是,我已經做了更危險的事,就像踩在鋼絲邊緣,一個不慎就會落下去粉身碎骨。執著太多年了,所做的一切都想探查到那最後的謎底,已經沒辦法收手。”

希瑞爾說著,很輕柔的聲音,似乎怕說重點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