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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看向一直沉默的丞相宋晉:“丞相當以為如何?”
他知道丞相從不站隊,但太子慕鈺畢竟他真心誇讚過的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大逆不道的皇子成為天子吧?
宋晉銀白的頭發一絲不苟地梳起,昨日蒼老的病氣好像已經消失不見。
他緩緩站出身來,俯首麵向慕襄:“臣以為——溫尚書言之有理,國不可一日無君,二殿下當早日登基,方為正道。”
殿下一片嘩然。
不論是反對慕襄上位的人,還是慕襄自己的人,都沒想到宋晉會這麼說。
隻有慕襄平靜地看著宋晉,這個半入土的老人說著臣服的話,卻看都不看他未來的君主。
江城不可思議地看著宋晉的背影,不知是氣得還是不敢相信,渾身都在發抖。
他把最後的希望放在了台上幕布後的身影上:“國師大人以為呢?”
全場一靜。
國師就坐在高殿右側屏風後,平日極少上朝,但今日卻例外了。
誰不知道他被先皇慕淮河欽點為太子慕鈺的老師,如果有他的阻攔,那二皇子慕襄想要繼位怕是有些困難。
朝臣不由得偷偷抬看向慕襄,觀察他的臉色。
慕襄則垂著眸,神色晦暗不清,誰也沒看。
不過幾個瞬息的功夫,國師便給出了答案:“太師所說在理。”
殿下頓時一陣竊竊私語,但卻再無人站出反駁。
慕襄等到耳邊的爭論慢慢平息後,才緩聲道:“那便照溫尚書與丞相所說,先皇與三日後葬入黃陵,七日後行登基大典。”
隻有太監尚喜和禮部尚書眼觀鼻鼻觀心,早在昨日就已收到準備登基大典事宜的命令。
時局已定,一切掙紮都不過是徒勞。
……
“退朝——”
後來朝下的爭論依然不休,不過多是關於一些前日被捕的重要官員將於誰替代的問題。
他們各自舉薦著看好的青年,或是自家後輩,吵得不可開交。
慕襄以還需斟酌為由結束了這場爭執,身旁的太監看他臉色喚了退朝。
慕襄身穿黑色長袍,在側殿出口處堵住了師禾:“國師還沒用早膳吧,不如一起。”
他的語氣沒有一絲一毫商量的意思,隻是通知一聲。
師禾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拒絕。
若不是身邊人,或是不曾同慕襄一桌用膳,根本不知道二殿下慕襄是一個跟小兒一般喜歡挑食的人。
他不吃蔥花,不食薑蒜,不吃家禽以外的任意肉類,蘿卜菠菜一樣不碰。
師禾就坐在他對側,吃飯也是極為賞心悅目,倒不像是在做一件眾人都會做的俗事,反倒是像書寫彈琴一樣,極為雅致。
“長期挑食容易造成體虛。”師禾淡道。
“……”慕襄挑出蘿卜的動作一頓,極為不情願地把筷子轉個個彎,放入口中。
他嚼得艱難,像是在吃什麼草根一樣難以接受。
慕襄從前倒沒這麼挑食,又或者說,從前他沒條件這麼挑食。
他的母後是慕淮河的第二任皇後,第一任是慕淮河的白月光,亦是太子慕鈺的生母,但卻於早年突發疾病去世。
至於這個突發是人為還是意外,就無人得知了。
母後不受慕淮河的喜愛,之所以能上位隻是因為她是當時唯一的皇貴妃,順勢而為。
慕襄因天生體弱,性子孤僻,慕淮河根本就不在乎他。
加上他出生沒多久,就有人預言他的存在會危及太子慕鈺的安危,於是早早被母妃送到了宮外,一直到母妃成為皇後才被接回。
他在宮外的生活並不好過,堂堂一個皇子,竟然跟母家的世子一同生活,好像誰都知道他被皇帝所厭棄,誰都能踩上一腳似的……
因此那時他常常被苛待,受儘欺負,同齡的母家世子還常常偷倒掉他的飯菜,於是年幼的慕襄隻能去廚房找些剩菜剩飯來填飽肚子。
那時他沒得選。
沒感受過舌尖美味,自然也不會對食物產生挑剔。
直到母妃上位,他一躍成了嫡子,也因為父皇生辰時他寫了一幅字入了慕淮河的眼,母後借勢將他接回宮中。
那之後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慕襄頭一回體驗到皇儲該過的生活,錦衣玉食,冬日不用受寒,原來那些在他看來還不錯的剩菜剩飯連宮女太監都不會吃。
可好景不長,母後為了維係地位,拚命打壓其他妃子,在殘害其中一位寵妃腹中胎兒後被其揭穿,慕淮河一怒之下將她打入冷宮,鬱鬱寡歡致死。
慕襄雖沒有再被送走,可待遇那是一落千丈。
“我很喜歡這道魚。”慕襄夾了一塊魚肉放到師禾碗中,“但這道菜價值極高,一位不受寵的皇子是沒資格提膳食要求的。”
“……”師禾眸色微動。
慕襄也給自己夾了一片魚肉,還將上麵的蔥花給挑走了:“母後入了那冰冷的宮牆後,我再品過這道菜——”
“直到那日遇見國師。”
師禾夾起碗中魚肉放入口中,確實是人間美味。
魚肉鮮嫩,加上湯汁澆灌,入口後是濃濃的滿足感。
初見是在禦書房殿前,慕襄得知母妃死於冷宮,但慕淮河受枕邊風的蠱惑,竟不許昔日皇後下葬,要她的屍首爛在那宮牆內,誰都不許入內。
慕襄雖與母妃感情不深,但他母家的人想為女兒下葬,卻又不敢觸怒聖顏,隻好逼著慕襄前去求情。
可慕淮河不見他。
那日下了暴雨,慕襄在禦書房前跪立了兩個時辰,豆大的雨珠像是石子一樣砸在他身上,身上疼得近乎麻木,渾身透濕,鞋靴中灌滿了雨水。
而他的兄長慕鈺正在書房內和慕淮河父子情深,攜手共筆書畫。
他身體骨受不住,能在暴雨中撐兩個時辰已是極限,就在渾渾噩噩即將暈過去時,他看見長廊上出現一抹白色的身影。
昏迷之前,他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那時他還有心思想,這人走得真快,上一秒還在幾米之外,下一秒已至身前。
“天機殿中的這道魚比我記憶中的還要美味。”
慕襄看著師禾的眼睛,突然有些餓,像極了當初在天機殿中醒來時的感覺。
天機殿處於皇宮中,是當年雅帝特地為師禾修建的宮殿,師禾多數時候都不在宮外的國師府,而是處於天機殿中。
慕襄被師禾帶進了天機殿,也是第一次見到了傳聞中國師的真顏。
說來可笑,他在床榻上醒來睜眼的第一個動作,是咽了咽喉嚨。
餓,非常餓。
可慕襄至今都分不清楚,這種饑餓的感覺是因為那一桌香味撲鼻的佳肴,還是因為坐在窗邊桌案前安靜閱書的師禾。
他不知道該怎麼描述當時的心情。
就像他現在明明已經吃了不少佳肴,但看著師禾依然覺得很餓時,依然不知該怎麼描述自己的心境。
師禾對上他的視線:“殿下繼位後便是一國之君,想吃什麼吩咐便是。”
慕襄下意識移開目光:“怕都沒有當初天機殿中的美食更入人心。”
師禾依舊平靜:“可惜本座如今回不去天機殿,殿下怕是沒有再次品嘗的機會。”
昨日他剛允下慕襄不得離開未央宮的條件,今日來上朝已算是慕襄的默許。
師禾的語氣明明沒有一絲情緒,但慕襄聽在耳中依舊覺得刺耳。
他掩飾性地給師禾夾了一片魚肉:“國師午膳也一同來用吧。”
尚喜默默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思^兔^網^
古往今來,極少聽聞帝君與他人同桌用膳時為其夾菜。
倒是慕淮河在位時,給後宮寵妃夾過兩次。
第4章
高殿上的這座金椅沒這麼好坐,這一日慕襄的所有時間幾乎都用來批改奏折了,令人頭痛的事一件接著一件。
手腕都因落筆太多隱隱作痛,依稀記得小臂上的傷口還未處理,不過應當無事。
先皇慕淮河多日前就因病纏綿病榻,已讓太子慕鈺代理朝政一月有餘。
但從前兩日宮變起,這些奏折便一直積壓到現在,無人翻閱。
慕襄隨意拿起一份,上麵是西北地方官員上奏著的有關西北乾旱多月無雨、隱隱有向饑荒發展趨勢之事。
這一點倒是不過過於擔憂,西北城池人跡稀少,襄國國庫也還算充盈,儲糧豐厚,隻要不是常年久旱,釀不出大禍。
說起襄國儲糧豐厚,這一點還要多虧於太子慕鈺。
早在慕鈺還未及誌學年歲前,就在師禾的指導下,推演出了一套完整的儲糧防災政策,是為存新食舊之法。
官府以民價購入百姓新鮮的米糧存入各個地方的糧倉中,來年亦是如此,等到最早儲存進來的米糧快達到儲存時間的極限,再以低於民間的價格賣出供百姓食用。
這樣一來,糧倉就會永遠堆滿最新鮮的食物,在受到天災時及時補給到百姓。
說起來雖然簡單,但實行初期確實遇到了不少麻煩,比如要考慮到當地官員貪汙的問題,還有一旦確認實施,就需要大量人員來管理糧倉,進出收支都要毫無遺漏……
可年少的慕鈺,卻在閉門半月後將大多的隱患都想出了應對之策。
雖手段尚還稚嫩,但完善起來確實可行。
這個政策一出,慕鈺的名聲成功炸響在民間,讓襄國人都知道他們有個真心為百姓著想的太子……
如今距離剛開始實行這套政策已過八年,慕鈺推出了不少新政並成功實施,民心完全攏在了他身上,襄國子民恐怕都快忘了他們當朝皇帝是慕淮河。
慕襄將謀逆的罪名安在慕鈺身上的行為著實不算良策,可也沒有更好壓製慕鈺的辦法。
他隻能這麼做,哪怕沒人相信。
“殿下,禦膳房為您熬製酸梅湯已經冰鎮好了,奴才為殿下盛一碗吧。”尚喜領著端著盤子的宮女前來。
“不必。”
慕襄垂眸翻閱著下一份奏折,說的是邊境異族蠢蠢欲動,不夜城裡已經第八次離奇死了百姓,官府懷疑是異族挑釁所為。
腦海中突然閃過幾個模糊的畫麵,慕襄看不清晰,隻是頭部像是抽了一樣似的疼起來。
“殿下這是怎麼了?”尚喜一慌,“可是累著了?奴才這就去傳喚太醫……”
“不用。”慕襄輕揉了揉太陽%e7%a9%b4,眼中慢慢恢複清明。
他看著手中奏折半晌,突然道:“備一份酸梅湯送去未央宮。”
尚喜:“……奴才領命。”
慕襄看著尚喜轉身離去,想了想還是叫住了他:“我親自去。”
尚喜將二殿下整理儀容的樣子看在眼中,一時無言,頗有些古古怪怪難以言清之感。
雖說雅帝在世時也對國師禮遇有加、極為敬重,但也不至於如此……如此上趕著獻殷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