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潺潺溪水。他如此地赤誠真切,沒有半分藏匿和掩飾。但他的眼角還是紅紅的,也許是剛才跌進雪裡一時進了沙子。

“我不會嫁給你,你也不能娶我。”崔錦章說,“但我還是……在某一刹那,某一個電光石火的刹那,我想要你陪在我身邊。我想要一輩子都能見到你……”

薛玉霄沉默片刻,說:“可是,隻能見到我。這有什麼意思?七郎,你終生向往自由,如果被抬進宅院裡困居一片紅牆之中,才是命運對於自由者的淩遲。你應該要一直快樂下去。”

崔錦章從地上撿起了一個小木棍,在雪上劃來劃去。他道:“你要是一個江湖俠客就好了……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

薛玉霄忽然生出一些無由來的愧疚感,哪怕她並沒有做錯什麼事。

他本該喜歡上的就是一個江湖俠客,而她集萬千寵愛的背後,卻乾係著一個家族的興盛和衰落、士族與皇權的彼此製衡,她無法瀟灑地一走了之,更何況,她心裡有裴飲雪。

崔錦章緩緩吐出一口氣,又道:“我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因為我想要你做什麼。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不後悔……要是一直憋在心裡,有朝一日離開京兆,我一定會後悔莫及。既然你隻把我當朋友,那我們就……就一直當好朋友。即便不能同行,我願與你終生為友……好嗎?”

他說完這些話,還十分謹慎地、試探地問薛玉霄的意思。

薛玉霄歎息道:“七郎,人遇到令自己內心煩憂的人事物,應該即刻抽身,眼不見則心不煩……”

她勸了半句,崔錦章的眼眶便瞬間紅了。他壓抑再三,終究還是沒忍住,突然起身撞進她懷裡,把一身從容、衣著不亂的薛氏少主推倒進雪地裡,抓著她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喊道:“薛嬋娟!你有沒有心啊!”

薛玉霄一時不好還手,滿頭簪釵都綴上了殘雪,她握住崔七的手臂:“……我是真心為你考慮……”

“你不是!”他大聲反駁,氣得想咬她一口,但怒到一半,望著她的眼睛又怔愣地呆住了,他的眼睫垂下來,被淚水沾得黏連在一起,突然哽咽了一下,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薛玉霄才要扶他起來,就被崔七抱住大哭。他哭得抽抽搭搭的,連其他人都驚動了。

薛玉霄手足無措,連忙安慰,聽到聲音出來的薛明嚴立在門檻外,不知道前因後果,命侍奴給兩人整理衣著,開口道:“三妹,你多大了還欺負人家?要讓著小郎君。”

薛玉霄顧不上解釋,先順了順崔錦章的背,把手帕遞給他,隨後才回頭對二哥道:“我真的沒有欺負他。”

崔錦章緩過來,聲音沙啞,語帶哽咽地告狀:“薛二哥哥,她就是欺負我了!”

薛玉霄:“……”

薛明嚴走了過來,用責怪的眼神看了看薛玉霄,不輕不重地拍了她兩下,哄小孩似得拉住崔七:“二哥哥幫你報仇了,她是不是跟你玩沒讓著你啊?”

崔錦章看了看手帕,沒舍得用,拿手背擦掉臉頰上的淚痕。他居然真吃這一套,嘀咕道:“她什麼都不答應我。”

薛明嚴:“你要霄兒答應你什麼?”

崔錦章卡了一下:“……她說不想跟我玩了。”

薛明嚴看過去。

薛玉霄沒想到他還有這麼能隨機應變的時候,歎道:“冤,實在是冤。”

薛明嚴輕聲說:“你這麼個為官作宰的娘子,還跟我們小郎君置氣。七郎頂多愛吃點東西,要什麼你不能給?”

薛玉霄隻好道:“我怎麼會不答應七郎,我也願意跟你終生為友。”

崔錦章盯著她:“真的嗎?你不會因為……所以就再也不跟我說話了吧?”

薛玉霄說:“真的。”

兩人打了一圈啞謎,薛明嚴都沒完全聽懂。他的目光在三妹身上頓了頓,又看了看崔七,滿肚子的懷疑和問號。不過薛明嚴倒沒有直接問,隻是說:“母親還說等你醒了去見她,你們商量正事呢。怎麼弄一身雪?”

崔錦章後退半步,躲在薛明嚴身後,把自己藏起來。

“沒事。我不小心摔倒了。”薛玉霄隨手整理了兩下,“母親不會介意的。我去見她了,你看著點七郎彆讓在外麵玩了,他們這麼大的男孩子逞凶鬥狠,最容易出事故。”

“小郎隻有嫁了人才安分點。”薛明嚴笑道,“你去吧。對了,裴師弟呢?”

崔錦章縮得更嚴實了。

“有點小事,一會兒快晚飯的時候應當能過來。”薛玉霄邊走邊答,轉入主院去見母親了。

薛玉霄將她跟謝馥說的話告訴母親,兩人談了一會兒朝政。天色將晚,臘月三十的燈籠將園子映照得如同白晝,月光皎潔,紅霞滿地,眾人一起用晚飯,連在外頭不知道哪兒跑了一天的崔明珠都提前回來。

院外有管事在給侍從們發放年節的賞錢。

這頓飯格外豐盛,正宴過了,薛司空回去休息,男眷們重新組了一局,到內帷屏風裡去吃。

裴飲雪在嶽母麵前,自然處處注意形象,注意力都放在照顧薛玉霄上,並沒怎麼好好吃飯。二哥一過來叫他,薛玉霄便低聲道:“你陪他們去吃點東西,彆餓著。”

裴飲雪先是點頭,隨後忽然問:“你跟崔七怎麼了?”

薛玉霄怔了一下:“……你看得出來?”

裴飲雪道:“你們平日裡說話都是正常模樣,怎麼今天他一過來你就假裝吃得很用心?我從沒見你吃得那麼認真過。你們是不是有什麼爭執,生了點氣?”

薛玉霄欲言又止,無奈道:“是有點爭執,但沒有生氣。”

兩人正說著,一個小侍從屏風內走出來,把一碟挑好刺的魚肉放在兩人麵前,旁邊附一字條。

裴飲雪看了她一眼,在薛玉霄的注視下伸手打開,見到上麵寫著:

“此魴色香味俱全,不輸那日的蓴菜羹。今日莽撞失言,(塗黑了一塊)彆不理我。”

旁邊還畫了一隻大哭的小狗。

裴飲雪眉峰微挑,輕聲道:“你脾氣這麼好,他還能說出讓你不想理會的話,他說什麼了?”

薛玉霄道:“……說了怕你吃不下飯,快去吧。”

裴飲雪放下字條,道:“不是大事就饒過他吧。”旋即跟著侍奴進入屏風之內。

太平園的男眷雖然不多,但算上親戚客人,以及在二門內操持做事的管事夫郎,還有如意園的幾個管事,數目還是不算太少的。主人單獨坐在一起,家仆們在下麵擺桌設宴,一直到子時方散。

裴飲雪提前回來,他在廊外散了散身上沾著的酒水味道,進入室內。除夕的蠟燭到處都點著,進了門才發覺薛玉霄並沒有睡,也沒有更衣。

她坐在窗前,隨手拿著一枚棋子,在他下了一半的殘局上輕輕叩動,敲出“叮”的輕響。

裴飲雪脫下外衣,走過來坐在她對麵:“許是今天睡得時間太過,現下還沒有困?如今已是三更天了。”

三更為子時。薛玉霄神色微動,道:“我在等一件事……打過更了嗎?”

裴飲雪道:“今天是除夕,太平園上夜的人都領了賞錢,園中大概鬆散些,稍遲了一點。”

每逢大節,都是容易偷雞摸狗的時候。薛司空治家雖嚴,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後院的事兒不歸她管,一概暫由薛明嚴操持。薛二哥雖然很有本事,但他守寡治家本就身受詬病,所以並不特彆嚴苛,這種程度的鬆散是允許範圍內的。

薛玉霄點了點頭,說:“我等一等三更的梆鑼聲。”

裴飲雪並不多問,陪著她等。

暖爐上的香燃了片刻,大約七八分鐘後,窗外響起打更人梆子和銅鑼交替的聲音。薛玉霄神色一鬆,起身關窗,伸手抽出腰帶,低聲道:“看來要明日了。”

“什麼事?”裴飲雪問。

“是……”

還沒來得及說,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十分急促的腳步聲,輕甲碰撞,刀兵在鞘中摩攃。聲音停在門前,一人撲通一聲跪下,提聲稟道:“少主!蕭將軍傳信請軍府所有人前往議事,家主那邊也有人去請了!”

是韋青燕的聲音。

薛玉霄呼吸一滯,她重新係上腰帶,從牆壁上隨手取下佩劍,隻來得及接過裴飲雪遞來的披風,邊走邊披在肩上,吩咐道:“去牽馬。”◇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是。”

……

在除夕的二更末,放鹿園的宴會也逐漸散去了。

前來參宴的都是琅琊王氏的親眷,眾人歇後,王珩在室內服侍母親服藥。

王丞相上次生了一點小病,因她素日操心太過,總不見好。王珩久病成醫,精神尚佳,所以在她身前儘孝。

就在王秀即將歇下時,外麵傳來急促地叩門聲,一個衣著匆促的鳳閣官員手捧急報,幾乎是栽倒般地衝到丞相麵前,雙手舉起:“大人——”

王秀神色一緊,取出信報,展開匆促地讀了一遍。

她的手指緩慢扣緊紙張,說:“蕭妙收到的消息?”

“是。蕭將軍收到軍報後,立即傳遞給鳳閣,請丞相以及三司九卿前往軍府。”

三司即為司徒、司空、司馬。大司馬也就是太尉,此乃東齊最高的軍事領袖,目前空置。

王秀又問:“可曾呈遞給陛下?”

“已有人前去了。”

王秀點頭。她披上衣服,伸手整理了一下衣帶,攥著軍報走出兩步,剛跨出門檻,突然急咳起來。

王珩上前遞過手帕。丞相以手帕掩唇,%e8%83%b8腔響起雷鳴般的震動,隨後嘔出一口心血,緊緊地閉上了眼,將頭暈目眩從腦海中清除出去,指節重重地壓進紙上,好半晌才重新抬首,神色冷峻沉默地走了出去。

上麵寫著:

“鮮卑三皇女驅騎兵鐵浮屠犯徐州,徐州牧王賾棄城而逃。”

萬馬齊喑究可哀(2)

第70章

徐州牧,王賾。

牧為“管理”之意。此為徐州最高的地方長官,其出身於琅琊王氏,是王丞相的表妹、王珩的表姨母。為人平庸老實,事事小心,雖不能擔當大事,但因為出身地位的緣故,被中正官舉為州牧……她的政績一直平平,十幾年來沒有什麼變化。

但對於一個地方官員來說,政績平平已經足夠讓自己安穩度日了。

沒有人會想到在這個年節、這個寒冷的冬日,停戰了這麼多年的北方遊牧部落會重新集結,率領著鐵騎快馬進犯徐州。或許是她們已經將曾經的戰利品享用消化殆儘,或許是東齊的動靜令鮮卑部落首領感到不安……總之,區區八百的鮮卑騎兵,就攻破了徐州城城門。

徐州牧不戰而逃,從州牧府邸翻牆而走,如今蹤跡全無。地方官兵甚至沒有對敵,丟盔棄甲,掉頭就跑,讓敵人兵不血刃地占領了徐州城。

鮮卑最大的一個部落自稱為“夏”,自從東胡鮮卑的各個部落叛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