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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氣。我想她秀發拂在臉頰的感觸,想她放在我肩上手指的體溫。我不能讓影子死於此地。假如給看門人逮住,影子難免再次被帶回地下室,在那裡死掉。我拚出全身力氣一步步向前邁進,不時回頭確認圍牆那邊升起的灰煙。

途中,我們同許多獨角獸擦肩而過。它們在深深的雪中尋覓匱乏的食物,茫然四顧。獸們以湛藍色的眼睛靜靜注視我喘著白氣背負影子從其身旁走過。看上去它們完全懂得我們行動的含義。

爬坡時,我開始氣喘籲籲。影子的重量吃進身體,腳步在雪中踉踉蹌蹌。回想起來,我已有好長時間沒做過像樣的運動了。白氣越來越濃,眼睛被再次降下的雪花打得模模糊糊。

“不要緊?”影子在背上招呼道,“不歇會兒?”

“抱歉,就讓我歇5分鐘吧。有5分鐘就能恢複。”

“沒關係,彆介意。我跑不動是我的責任,你隻管休息就是。一切都像是我強加給你似的。”

“不過這也是為我。”我說,“是吧?”

“我也那麼認為。”

我放下影子,蹲在雪地上喘粗氣。身體燥熱,甚至感覺不出雪的寒冷。其實兩隻腳已從跟到尖凍得如石塊一般。

“有時候我也困惑,”影子說,“如果我什麼也不對你說而悄悄死去,說不定你可以在這裡無憂無慮地幸福生活下去。”

“有可能。”

“就是說我妨礙了你。”

“這點早該知道的。”我說。

影子點下頭。繼而揚起臉,朝蘋果林方向騰起的灰煙望去。

“看那光景,看門人還要相當長時間才能把獨角獸燒光。”他說,“而我們再過一會就可登上山坡,往下隻消繞到南山岡後坡就行。到那裡就可出一口長氣:看門人再也追不上我們。”影子說著,捧一把柔軟的雪,又啪啪啦啦抖下地麵。“一開始我就憑直覺感到這鎮子必有隱蔽的出口。不久變得堅信不疑。為什麼呢?因為這鎮子是完全的鎮子。所謂完全必然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這裡甚至不能稱為鎮子。而是更富於流動性的一個綜合體。它提示了所有可能性而又不斷改變其形式,維持其完全性。換言之,這裡絕不是固定的封閉世界,而是在運動進程中自成一統。所以,如果我要找出逃路的出口,出口就會出現。我說的你可明白?”

“明白。”我說,“這點我昨天剛意識到,就是說這裡是充滿可能性的世界。這裡無所不有,又一無所有。”

影子坐在雪中盯視我的臉,稍頃默默點了幾下頭。雪勢變本加厲,看來一場新的大雪正朝鎮子逼近。

“假如某處存在出口,那麼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逃跑。”影子繼續道,“首先設想從城門跑。然而即使能夠跑出,也難免被看門人馬上抓住。那小子對那一帶的一草一本都了如指掌。何況城門那個地方,大凡有人策劃逃走,首先想到的必是那裡。出口不可能那麼輕易地被人想到。圍牆也不行,東城門更不行。那裡堵得嚴嚴實實,河流入口也攔著粗柵欄。無論如何也逃脫不得。這樣一來,剩下的便隻有南水潭——可以同河流一起逃離鎮子。”

“絕對有把握?”

“絕對。憑直感看得出來。其他所有出口全然無隙可乘,惟有南水潭聽之任之地扔在那裡,圍欄也沒有。你不覺得蹊蹺?他們是用恐怖圍起水潭的。隻要置恐怖於不顧,我們就能戰勝這座鎮子!”

“什麼時候意識到的?”

“第一次看這條河的時候。看門人曾帶我到西橋附近去過一次。一看見河我就覺得這條河根本沒有敵意,水流充溢著生命感。進而心想隻要沿著這條河置身於水流之中,我們就一定能離開鎮子,以原來的麵目返回原來的生命。你肯信我的這些話吧?”

“可以相信。”我說,“我相信你的話。河流有可能通向那裡,通向我們離開的世界。如今我也能夠一點點記起那個世界。記起空氣、聲音和陽光。是歌曲使我記起來的。”

“至於那個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影子說,“但起碼是值得我們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有壞的,還有不好不壞的。你是在那裡出生的,並將在那裡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這是最為自然而然的。”

“你說的大約不錯。”我說。

接著,我們又一起俯視鎮容。鐘塔也好河也好橋也好圍牆也好煙也好,統統銀裝素裹。目力所及,隻有瀑布般自長空灑向大地的茫茫雪幕。

“你要是可以,繼續前進好麼?”影子說,“看這情形,估計看門人已不再燒獨角獸,提前收工回去了。”

我點頭起身,拍掉帽簷上的雪。

39.冷酷仙境(爆玉米花、吉姆老爺、消失)

去公園路上,我走進酒店買了罐裝啤酒。我問什麼牌子的啤酒合適,女孩回答隻要起沫並有啤酒味,什麼牌子都無所謂。我的想法也大體一致。天空晴得萬裡無雲,竟如今晨剛剛生成一般。季節剛交10月。飲料那玩藝兒,的確隻要起沫有啤酒味即可。

但錢還有剩,便買了6罐進口啤酒。帶有上流杜會生活情調的金色罐體閃閃生輝,如渾身披滿陽光。艾林頓公爵的音樂也同秋高氣爽的10月清晨相得益彰。誠然,艾林頓公爵的音樂或許更適合於除夕之夜的南極基地。

我隨著《我對你無話可說》那首勞倫斯·布朗彆具一格的長號獨奏曲吹著口哨驅車前進。之後又跟隨約尼·霍吉斯的《溫柔女郎》獨奏曲打口哨。

開到日比穀公園旁邊,我把車停下,躺在公園草坪上喝啤酒。星期一早上的公園,猶如飛機全部起飛後的航空母艦甲板空曠而靜謐。隻有鴿群在草坪上四處踱步,儼然在做某項比賽前的準備活動。

“一片雲也沒有。”我說。

“那裡有一片。”女孩指著日比穀公園稍上一點的地方。不錯,是有一片。樟樹的枝梢處,掛著一片宛似棉絮的白雲。

“並非正規的雲,”我說,“不能列入雲裡邊。”

她手搭涼棚,凝望那片雲道:

“是啊,確實很小。”

我們緘口不語,隻管望著那一小片雲,望了許久。望罷,打開第2罐啤酒喝了。

“為什麼離婚?”她問。

“旅行時沒撈到靠窗座位。”

“開玩笑吧?”

“J·D·賽林傑的小說裡有這樣的道白。上高中時讀的。”

“真正原因是什麼?”

“簡單得很:五六年前的一個夏天,她離家出走了。一去不複返。”

“再沒見過?”

“呃——”我含了口啤酒,緩緩咽下,“沒有理由非見不可。”

“婚後生活不順利?”

“一帆風順。”我看著手中的啤酒罐繼續道,“不過這同事物的本質關係不大。就算兩人同睡一床,閉上眼睛也是孤身一人。我說的你明白?”

“嗯,我想明白。”

“作為整體的人是不能單一框定的。人們所懷有的夢想我想大致可分為兩種:完全的夢想和有限的夢想。相對而言,我是生活在有限夢想中的人。這種有限性是否正當不是大不了的問題。因為必須在某處有條線,所以那裡有條線。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認為。”

“即便這樣認為的人,恐怕也是想方設法把那條線向外擴張。”

“或許,但我例外。大家沒有理由必須一律用組合音響來聽音樂。縱使左邊傳來手風琴右邊聽到低音大提琴,音樂性也不至於因此而特彆得以加深。無非喚起想象的手段變得複雜而已。”

“你怕是過於固執了吧?”

“她也同樣說來著。”

“太太?”

“是的。”我說,“主題明確則通融性欠缺。不喝啤酒?”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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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開第4罐富有上流社會生活情調的罐裝啤酒易拉環,遞給她。

“對於自己的人生你是怎祥考慮的?”女孩問。她並不把啤酒罐送往嘴邊,隻是凝目注視罐頂的小孔。

“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問。

“讀過。很早以前讀過一次。”

“勸你再讀一次。書裡寫了好多事情。小說快結束時,阿遼沙對一個叫科裡亞·克拉索托金的年輕學生這樣說道:‘喂,科裡亞,你將來將成為非常不幸的人。不過從總體上,還是要為人生祝福。’”

我喝乾第2罐啤酒。略一遲疑,又打開第3罐啤酒。

“阿遼沙懂得很多事理。”我說,“可是讀的過程中我很有疑問:從總體上祝福非常不幸的人生是可能的嗎?”

“所以要限定人生?”

“或許。”我說,“想必我應該替你丈夫被人用鐵花瓶打死在公共汽車上才對。我覺得這種死法才適合於我——形象結束得直截了當,即刻瓦解,無暇他顧。”

我臉朝上躺在草坪上,遙望剛才雲片所在位置。雲已消失,藏在樟樹濃陰的背後。

“咦,我也可以進入你那有限的夢想不成?”女孩問。

“人人可以進入,個個可以出去。”我說,“這也正是有限夢想的優越之處。進來時擦好皮鞋,出去時關緊門即可。誰都不例外。”

她笑著站起身,拍掉沾在棉布短褲上的草屑。

“差不多該走了。到時間了吧?”

我覷了眼表:10時22分。

“送你回家。”我說。

“不必了。”她說,“去附近商店買買東西,一個人乘電車回去。還是這樣好。”

“那就在這裡分手。我再呆一會兒,這裡舒坦極了。”

“謝謝你送的指甲刀。”

“不客氣。”

“回來時能給個電話?”

“去圖書館。”我說,“喜歡看彆人工作的情形。”

“再見。”女孩道。

我像《第三個男人》中的約瑟夫·康特那樣目不轉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