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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即可恢複如初,那時再同我合成一個人。如果成功,我就可以不在這種地方送命,你也能使記憶失而複得,恢複原來的你自身。”

我一聲不響地盯視蠟燭火苗。

“怎麼樣,到底?”影子問。

“所謂原來的自身究竟又是什麼呢?”

“喂喂,怎麼搞的,你總不至於還在執迷不悟吧?”

“是執迷不悟,真的執迷不悟。”我說,“首先我想不起原來的自身是怎麼回事。那個世界果真值得我回去,那個自身果真值得我恢複不成?”

影子剛要開口,我揚手製止。

“等等,讓我說完。對過去的自身我忘得一乾二淨,現在的自身已經開始對這鎮子產生一種類似眷戀的感情。一來傾心於在圖書館認識的女孩,二來大校也是個好人。冬天誠然冷不可耐,而其他季節則風景十分迷人。在這裡,大家互不傷害,相安無事。生活雖說簡樸,但並不缺什麼,而且人人平等。沒有人飛短流長,更不爭奪什麼。勞動倒是勞動,但都覺得樂在其中。那是純粹為了勞動的勞動,不受製於人,不勉強自己。也不羨慕他人。沒有憂傷,沒有煩惱。”

“也不存在金錢、財產、地位。既無訴訟,又無醫院。”影子補充道,“而且不必擔心年老,無需懼怕死亡,對吧?”

我點頭道:

“你怎麼看?我到底又有什麼理由非離開鎮子不可呢?”

“是啊。”說著,影子從毛巾被中拿出手,用指頭揉了揉乾巴巴的嘴唇,“你說得很有些道理。假如存在那樣的世界,那便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沒有任何理由反對。隻要你喜歡,你怎麼做都可以。我也心安理得地死在此處。問題是,有幾件事你忽視了,而且事關重大。”

影子開始不住聲地咳嗽。我等待他平息下來。

“上次見麵,我就說這鎮子是不自然不正常的,並且不自然不正常得自成一統。剛才你說的是它的一統性和完全性。所以我要說它的不自然性和不正常性。注意聽著:首先,世上是不存在完全性的——儘管它是一個中心命題——如同理論上不存在永恒的機械一樣,這點上次已經說過。熵總是不斷增大,而鎮子究竟將其排往何處呢?的確,這裡的人們——看門人另當彆論——誰也不傷害誰,誰也不怨恨誰,誰都清心寡欲。大家自我滿足,和平共處。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不具有心這個東西。”

“這點我也是清楚的。”我說。

“鎮子的完全性建立在心的喪失這一基礎上。隻有使心喪失,才能將各自的存在納入被無限延長的時間之中。也惟其如此,人才不會衰老,不會死亡。第一步就是將影子這個自我的母體撕掉隔離開來,等待他死去。一旦影子死了,往下便沒有太大問題,隻消把每天生出的類似心的薄膜樣的東西搔出即可。”

“搔出?”

“這點一會再說。首先是心的問題。你說這鎮子上沒有爭奪沒有怨恨沒有欲望。這固然可欽可佩。若有力氣,我也想為之鼓掌。可是,沒有爭奪沒有怨恨沒有欲望,無非等於說沒有相反的東西,那便是快樂、終極幸福和愛情。正因為有絕望有幻滅有哀怨,才有喜悅可言。沒有絕望的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這也就是我所說的自然。其次當然還有愛情這個問題。你提到的那個圖書館女孩也不例外。你或許真心愛她,但那種心情是沒有歸宿的。因為她已經沒有心。沒有心的人不過是行走的幻影。將這幻影搞到手到底又有什麼意義呢?莫非你追求那種永恒的生不成?你自身也想淪為幻影不成?我如果死在這裡,你也勢必與他們為伍,永遠彆想離開這座鎮子。”

令人窒息般的冰冷的沉默久久籠罩著地下室。影子又咳了幾聲。

“可我不能把她丟在這裡不管。無論她是什麼,我都在愛她需求她。若現在逃走,事後必然後悔。而一旦離開,就不可能重新返回。”

“罷了罷了,”影子欠起身,靠在床失,“說服你看來要花不少時間。我們是舊交,完全知道你這人相當頑固不化,但也沒想到事到如此緊急關頭還纏上這等傷腦筋的瑣事。你到底打算怎麼辦?你我再加上女孩三人逃離這裡卻是不可能的喲!沒有影子的人無法在外麵生活。”

“這個我完全清楚。”我說,“我是說你一個人逃離這裡如何?我來幫忙。”

“不,你還是不大明白。”影子頭靠牆壁說道,“如果我獨自離開而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你勢必陷入絕望的境地。這點看門人已經告訴我了。影子這東西無論哪一個都必定死在這裡。即使跑到外麵的影子臨死時也要返回這裡而死。不死在這裡的影子,即使死了也隻能是不完全的死。就是說,你必須永遠帶著心活下去,而且是在森林裡。森林裡居住的都是未能徹底抹殺影子的人們。你將被趕去那裡,永遠帶著各種各樣的念頭在森林裡彷徨。森林知道嗎?”

我點頭。

“但你不能把她領進森林。”影子繼續道,“因為她是完全的。也就是說她已沒心。完全的人住在鎮上。而不能住森林。所以你將孤身一人。既然這樣,留下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人們的心都去哪裡了?”

“你不是在讀夢麼?”影子不無驚訝地問,“讀夢為什麼還不知道?”

“反正不知道。”我說。

“那麼我教給你:心已經由獨角獸帶出牆外,這也就是搔出一詞的含義。獨角獸吸取、回收入們的心,帶往外麵的世界。及至冬日來臨,便將那樣的自我貯存在體內死去。殺死它們的既非冬天的寒冷又不是食物的匱乏,而是鎮子強加於它們身上的自我的重量。等春天一到,便有小獨角獸降生。生的小獨角獸同死的大獨角獸數量相等。而小獨角獸長大之後,又同樣背負人們被清掃出去的自我走向死亡。這便是完全性的代價。這種完全性到底有什麼意義?難道就是把一切推到弱小者身上加以保存不成?”

我緘口不語,兀自注視鞋尖。

“獨角獸一死,看門人便切下頭骨,”影子繼續說,“因為頭骨中精確地鐫刻著自我。頭骨被處理乾淨之後,埋入地下一年,等其能量平穩下來便送進圖書館書庫,通過讀夢人的手釋放到大氣中。所謂讀夢人——就是指你——是影子尚未死掉的新來鎮子的人所擔任的角色。讀夢人讀出的自我融入大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是所謂‘古夢’。總之一句話,你的作用就像電的地線。我說的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我說。◆思◆兔◆網◆

“影子一死,讀夢人便不再讀夢,而同鎮子打成一片。鎮子便是如此在十全十美的環境中永遠運轉不止。不完全的部分強加給不完全的存在,自身隻一點點吮xī沉澱後的清液維持生命。難道你認為這是正確的?是真正的世界?是事物應有的麵目?好麼,你要從弱小者不完全者的角度看問題,立場要站在獨角獸和森林居民一方。”

我久久凝視蠟燭的火苗,直到眼睛作痛。然後摘下眼鏡,用指尖拭去溢出的淚水。

“明天3點鐘來。”我說,“你說得對,這裡不是我呆的跑方。”

33.冷酷仙境(雨日洗滌物、出租車、鮑勃·迪倫)

正值周日,又是雨天,4台自動烘乾機塞得滿滿的。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和購物袋分彆掛在烘乾機把手上。烘乾室有3個女子。一個是三十六七歲的主婦,另兩個看樣子是附近女子大學宿舍裡的女生。主婦百無聊賴地坐在電鍍椅上儼然看電視似的定定看著旋轉的洗滌物。兩個女大學生則並肩翻開《丁丁》。我進去時她們朝我這邊瞟了幾眼,旋即把目光收到自家洗滌物和自家雜誌上去。

我把德意誌航空公司的塑料袋置於膝頭,坐在椅上排號等待。女大學生兩手彆無他物,看來東西已全部投入烘乾機轉筒。這樣,4台烘乾機若有一台空出,便非我莫屬。估計不至於久等,我鬆了口氣。在這等場所眼望旋轉的洗滌物消磨一個小時——光這麼一想都令人掃興。剩給我的時間已僅有24小時。

我在椅子上放鬆身心,茫然注視著空間中的一點。烘乾室蕩漾著衣服乾燥當中特有的氣味和洗衣粉味兒混合而成的奇異氣味。身旁兩個女大學生談論毛衣圖案。兩個都算不上漂亮。乖覺的女孩斷不至於周日午後在烘乾室裡看什麼雜誌。

出乎意料,烘乾機怎麼也停不下來。烘乾機自有烘乾機的法則,“等待過程中烘乾機半永久性地旋轉不已”便是其一。從外麵看去洗滌物本已徹底烘乾,然而硬是不肯停轉。等了15分鐘,轉筒還是不停。這時間裡一個身段苗條的年輕女子提著一個大紙袋進來,

將一大包嬰兒尿布塞入洗衣機,打開洗衣粉袋撒進去,合上蓋子往機器裡投硬幣。我原想閉目打個瞌睡,又擔心睡著時轉筒停轉而由後來者投入衣服。果真那樣,又要白白耗費時間,隻好勉強打起精神。

我不由後悔:帶本雜誌來就好了。若看點什麼,便不至於昏昏欲睡,時間也轉瞬即逝。不過我弄不清快速打發時間到底正確與否。對現在的我來說,大約應該慢慢受用時間才對。可問題是在這烘乾室裡慢慢受用時間又有何意義呢?恐無非擴大消耗而已。

一想到時間我就頭痛。時間這一存在委實過於空洞。可是,一旦將一個個實體嵌入時間性的框架中,隨後派生出來的東西究竟是時間屬性還是實體屬性又令人無從判斷。

我不再思考時間,轉而盤算離開烘乾室後如何行動。首先要買衣服,買像樣的衣服。褲子已無暇修改,在地下決心定做的蘇格蘭呢料西裝也難以實現。固然遺憾,但隻好放棄。褲子可用短褲湊合,就買件輕便西服、襯衫和領帶算了。另外要買件雨衣。有了它去任何地方的飯店都不在話下。購齊衣服約需一個半小時。3點之前采購結束。到6點約會時還有3小時空白。

我開始思索這3小時的用法。居然全無妙計浮上心頭。睡意和疲頓乾擾思路的運轉,而且是在我鞭長莫及的遠處乾擾。

我正在一點點清理思緒,最右邊那台烘乾機的轉筒停止了旋轉。確認並非眼睛的錯覺之後,我環視四周:無論主婦還是女大學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