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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也,需要補充食品。我坐在廚房餐桌前,一邊喝橘汁,一邊用鉛筆在便箋上開列購物清單,一頁寫不下,又寫了一頁。反正超級商場尚未開門,外出吃飯時順便采購即可。

我把衛生間衣簍裡的臟衣物扔進洗衣機,擰開水龍頭嘩嘩啦啦洗網球鞋。這當兒,我陡然想起老人送的那件謎一樣的禮物。於是把右腳那隻尚未洗完的網球鞋扔在一邊,用廚房毛巾擦擦手,折回寢室拿起帽盒。較之體積,盒子依然那麼輕,輕得令人不無生厭,委實輕得出格。有東西觸動了我頭腦中的那根弦。這並非有什麼具體根據,不妨說隻是一種職業性敏[gǎn]。

我轉身環視房間。房間靜得出奇。仿佛聲音已被消除殆儘。我試著咳嗽一聲,咳嗽聲倒還真真切切。我掏出小刀,用刀背敲敲茶幾,同樣囊囊有聲,一旦體驗過消音事件之後,一段時間裡總是難免對寂靜疑神疑鬼。打開陽台窗扇,車聲鳥鳴隨即傳來,我這才一陣釋然。

進化也罷什麼也罷,世界還是充滿各種音響才對頭。

接著,我用小刀劃開包裝膠帶,劃得很小心,以防損傷裡麵的東西。盒的最上邊塞滿揉成一團團的報紙。我展開兩三張看了看,全是三周前的《每日新聞》,不見任何特征。便從廚房裡拿來塑料垃圾袋,將報紙一古腦兒扔了進去。報紙著實塞了不少,足有兩個星期的份數。無不是《每日新聞》。除掉報紙,下麵是小孩小指大小的軟綿綿的東西,不知是聚乙烯還是泡沫塑料。我用雙手捧起,一捧接一捧放進垃圾袋,裡麵到底裝的什麼雖不曉得,麻煩事卻是添了不少。去掉一半聚乙烯或泡沫塑料之後,從中又落出一個報紙包。我不由有些厭煩,折回廚房從冰箱裡拿來一罐可口可樂,坐在床沿不緊不慢地喝著,用小刀尖不經意地削著指甲。陽台飛來一隻黑%e8%83%b8脯小鳥,像往常一樣咚咚有聲地啄食茶幾上散落的麵包屑。一個祥和的清晨。

不久,我又鼓起精神麵對茶幾,從盒中輕輕掏出報紙包裹的物體。報紙上左一圈右一圈纏著膠帶,使人聯想起一件現代派美術作品。形狀如同長得細長的西瓜,仍無重量可言。我把盒子和小刀從茶幾撤去,在寬大的茶幾上小心翼翼地剝去報紙,裡麵出現的竟是一塊動物頭骨。

莫名其妙!老人怎麼居然想到我會為接受一塊頭骨而興高采烈呢?何況以動物頭骨送人一事本身就已相當荒唐,天論怎麼看都斷非神經地道者所為。

頭骨的形狀與馬頭相似,但尺寸比馬小得多。總之,根據我掌握的生物學知識判斷,這頭骨應當存在於生有蹄甲、麵部狹長、食草而又個頭不很大的哺%e4%b9%b3動物的肩上,這點大致不會有誤。我在腦海中推出幾種此類動物:鹿、羊、羚羊、馴鹿、驢……此外也許還有一些,但我已無從想起。

我決定暫且把頭骨放在電視機上。雖然不大雅觀,可又想不出其他位置。若是海明威,必定把它同壁爐上的大鹿頭並放在一起,而我這房間當然沒有什麼壁爐。彆說壁爐,連地櫃也沒有,鞋櫃也沒有。因此除了電視機,再沒有可放這莫名其妙的頭骨的位置。

我把帽盒底所剩的填充物統統倒進垃圾袋,發現最下麵有個同樣用報紙包著的細細長長的東西。打開一看,原來是老人用來敲頭骨的不鏽鋼火筷。我拿在手裡端詳了半天,火筷與頭骨相反,沉甸甸的,且頗具威嚴,恰如威廉·富特文格勒指揮柏林愛樂樂團用的象牙指揮棒。

我情不自禁地拿著火筷站在電視機前,輕輕敲了敲動物頭骨的額頭部位。“咕”——一聲類似巨犬鼻音的聲響。我本來預想的是“通”或“砰”那樣硬|物相撞之聲,因此可以說頗感意外,但畢竟不便因此而說三道四。既然作為現實問題發出的是如此聲響,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一來聲音不至於因說三道四而出現變化,二來縱使出現變化也不會帶來整個情況的轉變。

頭骨看得厭了敲得煩了,我便離開電視機在床沿坐下,把電話機放在膝頭,撥動“組織”正式代理人的電話號碼,以確認工作日程。負責我的人接起電話,說四天後有一項任務,問我有無問題。我說沒有。為確保日後萬無一失,我很想向他強碉使用“模糊”的正當性。但考慮到說來話長,隻好作罷。反正文件正確無誤,報酬也夠可觀。而且老人說過未曾通過代理人,沒有必要弄出節外生枝的事來。

況且從個人角度我不大喜歡負責我的這個人,此君30光景,瘦瘦高高,總以為自己無所不知。我可不願意使自己陷入必須同這等人物交涉棘手事兒的境地,除非萬不得己。

三言兩語商談完事務性工作,我放下電話,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開一罐啤酒,放錄像帶看漢弗裡·勃格特的《基·拉戈》。我非常喜歡裡邊的勞倫·巴克爾。《數點一二三》裡的巴克爾固然不壞,但我覺得《基·拉戈》中的她似乎多了一種其他作品所見不到的特殊氣質。為了弄清到底是怎樣的氣質,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但終究未得出正確答案。或許類似一種為將人這一存在簡單化所需要的寓言性。我無法斷言。

老實看錄像的時間裡,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電視機上的動物頭骨上麵。這麼著,我再也不能如平時那樣聚精會神地盯視畫麵,在哈裡肯出場時關掉錄像,轉而邊喝啤酒邊愣愣地看電視機上的頭骨。凝眸之間,我發覺對那頭骨似乎有點印象。可又全然想不出究竟是怎樣一種印象。我從抽屜掏出T恤,把頭骨整個罩起,繼續看《基·拉戈》。這才總算得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勞倫·巴克爾身上。

11點,我走出公寓,在車站附近的超級商場隨手買了些食品,又去酒店買了紅葡萄酒、汽水和橘汁。接著在洗衣店取了一件上衣和兩件襯衫,在文具店買了圓珠筆、信封和信箋,在雜貨店買了紋路最細的磨石。還到書店買了兩本雜誌,在電氣品店買了燈泡和盒式磁帶,在照相帽買了立拍立現式照相機用的膠卷,順路進唱片店買了幾張唱片。結果我這輛小型車的後座給購物袋堆得滿滿的。大概我天生喜歡購物吧。偶爾上街一次,每次都像11月的鬆鼠買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品。

就拿我這輛車來說,也是百分之百的購物車。所以買車,就是因為購物太多拿不過來。當時我抱著購物袋,走進剛好撞見的舊車出售場,發現車的種類實在令人眼花繚亂。我不大喜歡車,加之不懂行,便說什麼樣的無所謂,隻想要一輛不是很大的。

接待我的中年男子為便於決定車種,拿出了很多樣本給我看。我告訴他自己沒心思看什麼樣本,我需要的純屬購物車,既不跑高速公路,又不拉女孩子兜風,更不為全家旅行之用。既不需要高效引擎,又無需空調無需隨車音響無需天窗。要的隻是轉彎靈活、少排廢氣、噪音不大、故障不多、足可信賴、性能良好的小型車。顏色以深藍色為最佳。

他推薦的是一輛黃色小型國產車。顏色誠然不甚理想,但坐上一試性能不壞,轉彎也相當敏捷。設計簡練毫無多餘設備這點也適合我的口味,而且由於車型舊,價格也便宜。

“車這東西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中年推銷員說道,“不客氣地說,人們頭腦都有點神經兮兮。”

我說我也有同感。

這樣,搞到手一輛購物專用車。很少用於購物以外的目的。

采購完畢,我把車開進附近一家餐館停車場,要了啤酒、鮮蝦色拉和洋蔥片,一個人悶頭吃著。蝦太涼,洋蔥片水分過大。我環顧一圈餐廳,沒有發現哪個食客抓住女侍發牢騷或往地板上摔碟摔碗,便也不聲不響地一掃而光。有期望才有失望。∴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從飯店窗口可以看見高速公路。路上各種顏色和型號的汽車奔流不息。我一邊看車,一邊回想昨天打交道的奇妙老人和他的胖孫女。無論怎樣善意看待,我覺得兩人都是遠遠超越我想象的另一個異常世界的居民。那傻裡傻氣的電梯,那壁櫥後麵巨大的洞%e7%a9%b4,那夜鬼那消音作業,沒有一樣不異乎尋常。不僅如此,還居然把動物頭骨作為我歸家禮物送給我。

飯後等咖啡的時間裡,由於閒得無聊,我逐一回想了胖女郎身上的有關部位——方耳環、粉紅色西服裙、高跟鞋,以及大腿和脖頸的脂肪附著狀況、麵部神態等等。我可以使以上每個細節曆曆浮現在眼前,然而當把這些歸納為一個整體時,其印象卻意外依稀起來。我猜想這恐怕是最近我未同胖女性睡過覺的緣故。惟其這樣,我才無法完整地想象出胖女性的身段。我最後一次同胖女性睡覺,已是差不多兩年前的事了。

但正如老人所說,同樣是胖,而胖法卻千差萬彆。往日——大約是發生聯合赤軍事件那年——我曾同一個腰和大腿胖得堪稱離譜的女孩睡過。她是銀行職員,我們經常在窗口麵麵相覷,一來二去便親切地搭起話來,一道出去喝啤酒,順便睡了。直到同她睡覺時我才發覺她的下半身委實胖得超乎常規。因為,平時她總是坐在櫃台裡麵,根本瞧不見其下半身。她解釋說是學生時代一直打乒乓球造成的,我卻不明了二者間的因果關係,從未聽人說過打乒乓球隻胖下半身。

不過她胖得極富魅力。把耳朵貼在她胯骨上,竟覺得像在天晴氣清的午後睡在春日原野一般。大腿綿軟得如乾爽的棉絮,順勢劃一個輕盈盈的弧形靜靜通往隱秘之處。我一讚美她的胖法——我每次遇到開心事都馬上出聲讚賞——她則隻說一句“真的嗎”,看樣子不大信以為真。

自然也同渾身胖得不成體統的女性睡過。同全身長滿結結實實肌肉的女性也睡過。前一個是電子琴教師,後一個是天馬行空的文體評論家。的確,胖法林林總總,各有千秋。在同如此眾多女子睡覺過程中,人似乎越來越具有學術性傾向。姓交本身的歡愉隨之一

點點減退。當然,性欲本身無所謂學術性。然而性欲若沿著特定水路而上,前頭勢必出現姓交這一瀑布,作為其結果而抵達充滿某種學術性的瀑布淵源。不久,將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樣生出由性欲直達瀑布淵源的意識線路。但歸根結底,或許不過是我日益年老體衰而己。

我不再圍繞胖女郎的%e8%a3%b8體想入非非,付罷款離開餐館。然後走到附近的圖書館。參考文獻室的桌旁坐著一個苗條的長發女孩,我問她有沒有關於哺%e4%b9%b3類動物頭蓋骨的資料。女孩正專心看一本袖珍讀物。此時揚起臉來看著我: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