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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人叫我站在門旁空地上。下午三時的太陽將我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印在地麵。

“老實彆動!”說著,看門人從衣袋裡掏出小刀,將鋒利的刀尖插進影子與地麵間的空隙,忽左忽右地劃動了一會,便把身影利利索索地從地麵割下來。

影子抵抗似的略微顫唞了幾下,但由於已同地麵分離,終歸沒了氣力,癱軟地坐在凳子上。離開身體的影子看上去要比預想的寒傖得多,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看門人收回刀刃,同我一起久久注視著脫離本體的影姿。

“如何,獨立後的影子挺怪的吧?”他說,“影子那玩藝兒毫無用處,徒增分量而已。”

“抱歉,看來不得不同你分開一段時間了。”我湊到影子旁邊說道,“原本沒這個打算,實在是迫不得已,你就暫時忍耐一下,一個人呆在這裡,好麼?”

“暫時指多長時間?”影子問。

我說不知道。

“往後你怕是要後悔的吧?”影子低聲說,“詳細的我倒不清楚,不過人和影子分開,總像不大對頭。我覺得這裡有問題,這個場所也有問題。人離開影子無法生存,影子離開人也無以存在。然而我們兩個卻在兩相分開的情況下安然無事。這肯定有問題。你就不這樣認為?”

“我也認為確實不自然。”我說,“但這個地方從一開始就一切都不自然。在不自然的地方,隻能遷就不自然,彆無良策。”

影子搖搖頭。

“純屬大道理。我可不信大道理。這裡的空氣不適合我,跟其他地方的空氣不一樣,對我對你都沒有益處,你不應該拋棄我。這以前我們兩個不是合作得很好嗎,乾嗎偏要把我甩掉?”

歸根結蒂,事情為時已晚。影子已經被人從我身上剝離開來。

“過些日子安頓下來,我再來領你。”我說,“這終歸是權宜之計,不至於長此以往。兩人總還會朝夕相伴。”

影子低低喟歎一聲,用有氣無力的散焦目光向上看著我。午後三時的太陽照著我們兩人。我失去影子,影子失去了本體。

“那恐怕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推測罷了。”影子說,“事情不會稱心如願的。我總有一種不良預感。還是找機會逃離這裡,兩人一起重返原來的世界!”

“老地方回不去了,不曉得如何回去。你也同樣不曉得吧?”

“眼下是這樣。但我要全力找出回去的途徑。我想時常跟你談談,什麼時候來見我?”

我點點頭,手放在影子背上,然後往看門人那裡走去。我同影子交談的時間裡,看門人一直拾廣場上的石子,把它們扔到與人無礙的場所。

我一到身旁,看門人便用襯衣襟擦去手上沾的白土,一隻大手放在我的背部。我分辨不出這是親密程度的表現,還是為了讓我認識其手力的強勁。

“你的影子我來小心保管就是。”看門人說,“一日三餐保證供應,每天還讓外出散步一次。所以你隻管放心,根本用不著擔心。”

“可以時常相見麼?”

“這個嘛,”看門人說,“不可能任何時侯都無拘無束。但也不是不可以見麵,如果時機到來,情況允許,我有興致的話。”

“要是我想請你還回影子,結果會怎麼樣呢?”

“看來你還不大明白這兒的體製。”看門人依然把手放在我背部,“在這個地方,任何人都不得有影子,一旦進來就再也不得出去。也就是說,你剛才的問話毫無意義。”

這麼著,我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走出圖書館,我提出送女孩回家。

“不必送我,”她說,“我不怕夜黑,再說又和你住的方向相反。”

“很想送送。”我說,“好像挺興奮的,回去也不能馬上入睡。”

我們兩人並肩向南走過舊橋,仍然帶有寒意的春風搖曳著河中沙洲的柳枝,直刺刺瀉下的月光為腳下的卵石路鍍上一層閃亮的銀輝。空氣溼潤潤地、沉甸甸地在地麵往來徘徊。女孩把一度鬆開的頭發重新紮成一束。往前盤了一圈後塞到風衣裡麵。

“你的頭發非常漂亮。”我說。

“謝謝。”

“過去也有人誇過你的頭發?”

“沒有,你是第一個。”

“被人誇是怎樣一種心情?”

“不知道。”說著。她望著我的臉。雙手插在風衣袋,“我知道你在誇我的頭發。但實際並不完全如此。我的頭發在你心中構成了彆的什麼——你真不是在說那個吧?”

“不不,我是在說你的頭發。”

女孩淡淡一笑,仿佛在空中尋覓什麼。“彆見怪,我隻是還不大習慣你的說話方式。”

“沒關係,很快就習慣的。”我說。

女孩的家在職工住宅區。這個區位於工廠區的一角,頗有些荒涼。其實廠區本身也一片淒涼光景。往日大運河綠水盈盈,貨輪和遊艇往來穿梭,如今巳水門緊閉,水乾見底的河段隨處可見。白花花硬邦邦的泥塊,猶如巨大古生物布滿雛紋的死屍一樣鼓漲出來。河岸用來裝卸貨物的寬大石階,現已派不上用場,惟見豐茂的雜草順著石縫盤根錯節。舊瓶子和生鏽的機器零件從泥土中探頭探腦,平甲板的木船在一旁日益腐朽。$思$兔$在$線$閱$讀$

運河岸邊,寂無人息的廢工廠接連不斷。門扇緊閉,窗口玻璃蕩然無存,牆壁爬滿常春藤,安全樓梯的扶手鏽透斑斑,雜草叢生。

穿過沿河排列的工廠,便是職工住宅。清一色是五層舊摟。女孩告訴我,原本是有錢人住的格調典雅的公寓,後來隨著時代的變遷,已被分割成條條塊塊供貧苦的職工居住。但這些職工今天已不是職工。他們賴以就業的工廠差不多都已關門大吉。一身技術也已無用武之地。頂多按照鎮上的要求做一點零碎活計。女孩的父親也是職工中的一員。

過得運河最後一座帶有矮扶手的石橋,便見女孩家所在的地段。樓與樓之間以長廊連接,使人聯想起中世紀攻城用的雲梯。

時近午夜,幾乎所有的窗口都已沒了燈火。她拉著我的手,活像逃避頭上吃人巨鳥的視線似的,快步穿過迷宮樣的甬路。隨後在一棟樓前站定,向我道聲再見。

“晚安。”

言畢,我一個人走上西山坡,返回自己住處。

7.冷酷仙境(頭骨、勞倫·巴克爾、圖書館)

我是乘出租車回到住處的。走到外麵時天已黑儘,街上到處擠滿下班的男男女女。加之細雨霏霏,好半天才攔住一輛出租車。

即便不遇上這種情況,我攔出租車也頗費時間。為了避開危險,我要至少放過兩輛空車才行。據說符號士們往往開出幾輛偽裝的出粗車,把剛剛結束工作的計算士撿上車去,直接拉去什麼地方。這當然不過是傳聞,無論我還是身邊任何人都未有過如此遭遇、不過還是小心行事為妙。

因此,平時我儘可能利用地鐵或公井汽車。但此時實在人困馬乏,況且天又下雨,一想到要擠傍晚正值下班高峰時的電車或公共汽車,便覺不寒而栗,於是花時間攔了一輛出租車。坐車當中好幾次險些昏睡過去,勉強咬牙挺住。心想車上萬萬睡不得,在車上睡過於危險,要睡等回到住處睡個夠好了。

這樣,我把精神集中在車內收音機中的棒球賽轉播上。職業棒球我不大懂行,姑且決定聲援正在進攻的一方,而怨恨防守的球隊。可惜我聲援的隊以一比三落後。從二出局二壘倒擊中兩球,但由於奔胞的人在二三壘間失足跌倒,以致成為三出局,未能得分。解說員大為惋惜,我也感同身受。誰都可能忙中跌倒,但不該在棒球比賽當中跌倒在二三壘之間。或許士氣受此影響,投手竟對對方的一號擊球員投出自討苦吃的直球,結果被對手往左打入本壘,以一比四失利。

車開到我公寓跟前時,比分仍是4:1。我付了車費,抱著帽盒和昏昏沉沉的腦袋推門下車。雨差不多已經停了。

信箱裡什麼郵件也沒有,錄音電話也沒留下口信。看來沒有一個人有求於我。也好,我也無求於任何人。我從電冰箱取出冰塊,做了一大杯加冰威士忌,又放了少許蘇打。然後脫衣上床,靠在床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酒來。雖說現在昏昏欲睡,但這一天中最後的美好節目卻是省略不得的。我最喜歡的就是上床到入睡前的這短暫時刻。一定要拿飲料上床。聽聽音樂或看看書。我分外鐘愛這一片刻,如同鐘愛美麗的黃昏時分的清新空氣。

威士忌剛喝到一半,電話鈴響了。電話機放在離床頭兩米多遠的圓形茶幾上。好容易才鑽上床,我實在懶得特意起身走過去,因此隻是呆呆注視那電話機不動,任憑它響個不停。鈴響了十三四遍。我滿不在乎。過去的動畫片上,曾有過電話機隨著鈴響而瑟瑟發抖的場麵,其實根本沒那回事,電話機穩穩當當地伏在茶幾上,任由鈴響不止,我則邊喝威士忌邊看著它。

電話機旁邊放著錢夾、小刀和作為禮物拿回來的帽盒。我驀地想道:此刻是不是該打開看看裡麵是何貨色。說不定應放進電冰箱,也有可能是活物,或者是稀世珍品也未可知。問題是我實在累得一塌糊塗。況且,若果真如此,對方也該向我負責地交待一句才合情理。等電話鈴響完,我一口唱乾剩下的威士忌,熄掉床頭燈,閉起雙眼,旋即,睡意如同一張早已張口以待的黑色巨網自天而降。我昏昏沉入夢鄉,管它三七二十一。

睜眼醒來,四下若明若暗,時針指在6點15分。我弄不清是早晨還是傍晚,便穿上褲子走到門外,往隔壁房間門上看了看:門上插著一份晨報,由此知道現在是早上。訂報在這種時候大有好處,看來我也該訂份報紙才是。

就是說,我幾乎睡了10個鐘頭,本來身體還在要求休息,加上反正今天整日無事,再睡一覺其實也無所謂。但我還是決心起床。同嶄新的纖塵不染的太陽一同醒來時的愜意之感是任憑什麼都無法替代的。我用淋浴精心洗罷身體,刮了胡須,又一如往常地做了大約20分鐘體操,開始吃現成的早餐。電冰箱裡已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