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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村上春樹 4415 字 6個月前

“剛才我告訴過您,這種願望來自理性和常識都無法觸及的地方。從我的角度來說,也想儘量保護繪裡。但是我不敢打包票,說絕對不會危及她。因為那麼做就是說謊。”

“難怪如此。”老師說,然後仿佛要為論題分段,咳了一聲,“彆的先不說,你好像是個誠實的人。”

“至少我希望儘力做一個率真的人。”

老師仿佛在觀察未曾見慣的物體,眺望了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好半天,望望手背,再翻過來望望手心,然後抬頭說:“於是,那位姓小鬆的編輯真以為這項計劃萬無一失”

“他的意見是‘任何事物都會有兩麵’,”天吾說,“好的一麵和壞的一麵。”

老師笑了。“非常獨特的見解。小鬆這人是樂天派呢,還是個自信家究竟是哪一類”

“哪一類都不是。隻是憤世嫉俗而已。”

老師微微搖頭。“這人一開始憤世嫉俗,就會變成樂天派,或者變成自信家。是這樣嗎”

“也許有這種傾向。”

“好像是個很棘手的角色。”

“相當棘手。”天吾答道,“但是並不愚蠢。”

老師緩緩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把臉轉向深繪裡。“繪裡,怎麼樣?

你怎麼看這個計劃”

深繪裡凝神靜思片刻,然後回答:“這樣就行。”

老師給深繪裡簡潔的發言做了必要的補充:“就是說,請這個人來改寫《空氣蛹》也沒問題,對不對”

“沒問題。”深繪裡說。

“但因為這件事,今後你可能會遇到麻煩哦。”

深繪裡沒有回答,隻是把羊毛開衫的衣領攏得比剛才更緊。但這個動作表明了她不可動搖的決心。

“大概這孩子是對的吧。”老師認輸似的說。

天吾凝望著深繪裡那雙握成拳的小手。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老師對天吾說,“你和那位姓小鬆的,打算把《空氣蛹》推向世間,把繪裡打造成小說家。但是這孩子有誦讀障礙,就是閱讀障礙症。你們知道嗎”

“剛才在來這裡的電車上,我對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

“恐怕是先天性的吧。因為這個緣故,她在學校裡一直被認為是弱智,但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女孩,慧心慧質。儘管如此,她患有閱讀障礙症這個事實,哪怕說得客氣點,對你們正在考慮的計劃也肯定不會有好影響。”

“知道這個事實的人,一共有幾位”

“除了她本人,總共三人。”老師答道,“我和女兒阿薊,然後就是你。再沒有彆人知道了。”

“繪裡念書的學校的老師不知道這個情況嗎”

“不知道。那是一所很小的鄉村學校,閱讀障礙症這個詞,他們大概連聽都沒聽說過。況且她也沒去上過幾天學。”

“既然如此,也許我們能巧妙地遮掩過去。”

老師注視了天吾片刻,仿佛在估價。

“繪裡對你好像很信任。”過了一會兒,他對天吾說,“理由我不清楚,不過……”

天吾默默地等待著下麵的話。

“不過我信任繪裡。如果她說可以把作品托付給你,我也隻能認可。隻不過,如果你真的打算推進這項計劃,那麼關於她,有幾個事實你必須了解。”老師仿佛發現了細小的線頭,用手輕撣了幾次右腿的膝蓋處,“這孩子在什麼地方度過了什麼樣的童年,又是經過怎樣的原委由我收留下來。說起來話就長了。”

“願意洗耳恭聽。”

深繪裡在天吾身旁換了個坐姿,依然用兩手抓住羊毛開衫的領子,攏在頸部。

“好吧。”老師說,“這話得從六十年代說起。繪裡的父親和我,是相識多年的密友,我的年齡要比他大十來歲。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同一個係裡教書,性格、世界觀都相差甚遠,但不知為何很合得來。我們兩人都是晚婚,婚後不久都生了女兒,因為住在同一處教員宿舍裡,所以兩家人來往很多。工作上也進展順利。我們當時都是所謂的‘學界後起之秀’,風華正茂。時不時地還在傳媒上露麵。那是個其樂無窮的時代。

“然而隨著六十年代的落幕,世間漸漸變得火藥味濃烈起來。一九七。年安保鬥爭爆發前,學生運動越發高漲,又是關閉大學,又是和警察機動隊衝突,又是血腥的內部鬥爭,還死了人。這些事讓我心煩,於是決定退職離開大學。我本來就和學院派格格不入,這時更是深覺厭惡。體製也好反體製也好,這種事情先由它去,無非是組織與組織的抗爭罷了。而我呢,隻要是組織,不管是大還是小,一律毫不信任。看你的樣子,那時候恐怕還不是大學生吧”

“我考進大學,是在風波徹底平息後。”

“這麼說是在好戲謝幕以後了。”

“是這樣。”

老師把雙手向上舉了片刻,然後放在膝蓋上。“我辭去了大學的教職,繪裡的父親也在兩年後離開了大學。他當時信奉毛澤東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至於文化大革命包藏著何等殘酷、何等非人性的一麵,這樣的信息當時幾乎完全沒有傳入我們耳中。拿毛澤東語錄當幌子,對一部分知識分子來說甚至是一種知性的時尚。他組織起一部分學生,在學校裡建立了一支模仿紅衛兵的激進隊伍,參加了大學罷課。其他大學也有一些學生信任他,前來參加他的組織。因此他領導的派係一度規模相當龐大。大學當局請求警察出麵乾預,機動隊衝進了大學,堅守在校園內的他和學生們一起被捕,被控刑事罪,於是實質上被大學解雇。繪裡那時還很年幼,對這些事恐怕沒有一點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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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繪裡沉默不語。

“深田保,這就是她父親的名字。他在離開大學後,率領曾經構成紅衛兵部隊核心的十幾個學生,加入了‘高島塾’。學生們大半都被大學開除,需要一個暫時的棲身之地,高島塾則是個不壞的落腳處。當時這在媒體上也成了一個熱鬨的話題。你知不知道”

天吾搖搖頭。“我不知道。”

“深田的家屬也跟著他一起行動,就是說他夫人和繪裡。全家都加入了高島塾。高島塾的事你大概知道吧”

“了解大體的情況。”天吾答道,“是一個類似公社的組織,過著一種徹底的共同生活,靠農業維持生計。同時也致力畜牧業,其規模是全國性的。不承認一切私有財產,所有的東西一律公有。”

“完全正確。深田就是要在高島塾這種體係中追尋烏托邦。”老師神情不快地說,“不用說,烏托邦之類的在任何世界裡都不存在,就像煉金術和永動機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樣。高島塾的所作所為,要我來說,就是製造什麼都不思考的機器人,從人們的大腦中拆除自己動腦思考的電路。和喬治-奧威爾在小說裡描繪的世界一模一樣。r但恐怕你也知道,刻意追求這種腦死狀態的家夥,這世上還不少。不管怎麼說,這樣更為輕鬆呀。不用思考任何麻煩的事情,隻要聽從上方的指示做就好了,不愁沒飯吃。對追求這種環境的人們來說,高島塾也許的確是烏托邦。

“但深田可不是這樣的角色。他是一個徹頭徹尾自己動腦思考的人,是一個以此為專業、借此為生的家夥,根本不可能滿足於待在高島塾這種地方。當然深田自己從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可是他率領著一群被大學開除、滿腦袋空想的學生,無處棲身,於是暫時選擇了那裡當落腳處。進一步說,他企求的是高島塾這種體係的秘訣。首先,他們迫切需要掌握農業技術。深田和學生們都是城裡人,對農業運作一無所知,就像我對火箭工學一無所知一樣。所以他們必須從頭學起,掌握實際的知識和技術。以及流通體係的構造、自給自足的可能性與局限性、集體生活的具體規則等等,必須學習的東西很多。他們在高島塾中生活了兩年,該學會的都學會了。這是一群隻要有心學就能迅速學好的家夥。準確地分析了高島塾的長處與弱點,然後深田率領自己的一派人馬離開高島塾,宣告獨立。”

“在高島塾很開心。”深繪裡說。

老師微微一笑。“對小孩子來說一定很開心吧。不過等長大後,到了一定年齡,自我一旦成熟,許多孩子就會覺得高島塾裡的生活差不多是一座活地獄。因為希望自己動腦思考的自然欲望,會被來自上方的壓製粉碎。這可以說就是給大腦纏足。”

“纏足”深繪裡問。

“從前在中國,人們強迫小女孩穿很小的鞋子,不讓她們的腳長大。”天吾解釋道。

老師繼續說道:“深田率領的分離派的核心,自然是一直追隨他的那批模仿紅衛兵的前大學生,不過也有一些願意追隨他們的人跟了出來,分離派便像滾雪球一樣日益擴大,人數遠比預想的多。懷抱理想加入高島塾卻對其現狀深感不滿和失望的人,在他們的周圍為數不少。其中既有追求嬉皮士式的公社生活的家夥,也有在學生運動中遭受挫折的左翼人士,還有不滿平淡的現實生活、追求新的精神世界而投身高島塾的人。既有獨身者,又有深田這樣拖家帶口的人。那是一個群居式大家庭,成員形形色色,深田擔任了他們的領袖。他是一位天生的領袖,就像統領以色列人的摩西一樣。思維敏捷,能言善辯,擁有過人的判斷力,還具備天賦的領袖魅力,身材也高大偉岸。對了,就像你這樣的體格。人們理所當然地把他奉為群體的中心,聽命於他的判斷。”

老師攤開雙手,比畫著那人的身材大小。深繪裡望望他兩手的寬幅,又望望天吾的身軀,依然一言不發。

“深田和我,性格和外貌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領導人,我則是天生的獨往獨來者;他是個政治人物,我則是個徹底的非政治人物;他是個大個子,我則是個小矮子;他英俊瀟灑一表人才,我則是個腦袋奇形怪狀的窮學者。儘管如此,我們卻是患難與共的朋友,相互賞識,相互信任。毫不誇張地說,是彼此平生唯一的知己。”

深田保率領的集團在山梨縣的深山裡,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人煙稀少的村落。那是一個年輕人紛紛流失、僅靠剩下的老人操持農活、農業幾近廢棄的村落。他們以幾乎等於白送的價格買下了那裡的耕地與房屋,甚至還附送塑料大棚。地方政府也同意以接手既有農田繼續經營農業為條件發給補助金,至少最初幾年可以享受稅金上的優待措施。而且,深田好像還有個人的資金來源。這錢來自何處、屬於何種性質,連戎野先生也不知道。

“關於資金來源,深田守口如瓶,對誰都不泄露秘密。總之,深田從某處為創辦公社籌來了數額不小的必要資金。他們用這筆資金備齊了農機具,購買了建築材料,儲蓄了準備金。自己動手改修原有的房屋,建成了可供三十名成員生活的設施。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新生的公社被命名為‘先驅’。”

先驅天吾在心中念道。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