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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村上春樹 4573 字 6個月前

高三,對考大學完全沒有興趣,說話怪怪的,喜歡喝白葡萄酒,具有能迷亂人心的美麗相貌,除此之外再無所知了。

但是天吾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在漸漸掌握,或者說接近於掌握了深繪裡在《空氣之蛹》中試圖描寫的(或者說試圖記錄的)那個世界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在天吾仔細地、用心地潤色那些文字的過程中,深繪裡用那種特彆而有限的語言努力描繪出來的景象,更加鮮明地浮現了出來。一條涓涓細流已經誕生了。天吾知道這一點。雖然他隻是在技術層麵做些修補,但就像完全由自己筆下誕生的一樣,修補後的文字自然而沉穩。《空氣之蛹》這個故事有力地現出了雛形。

天吾格外歡喜。雖然長時間集中精神做這些工作感覺很累,但心情卻很高漲。即使關掉文字處理機的電源,離開了桌邊,他仍然一心想要繼續寫下去。他打心底享受著重寫工作。這樣下去,應該不會讓深繪裡太失望。不過天吾實在想像不出深繪裡高興或者失望的樣子。或者說,就連嘴角翹一翹或者表情微微低沉下來的樣子都想象不出。她的臉上從來沒有表情。天吾不知道是因為沒有感情才沒有表情,還是因為感情和表情聯係不到一起。總之,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女。天吾由衷地想。

《空氣之蛹》的主人公可能就是過去的深繪裡本人。

她是一個十歲的少女,在山林中的一個特殊的公社(或者類似公社的地方)照看著一頭盲眼的山羊。這是彆人交給她的工作。所有孩子們都會接到相應的工作。這頭山羊年紀很大,但是對公社意義非凡,需要一刻不離地看守,防止受傷或者走失。她接到的指示就是這樣。可是她一時疏忽沒有照看到的時候,山羊死掉了。於是她受到了懲罰,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關進了古老的倉庫裡。整整十天,少女完全與世隔絕,不得出門一步,也不得與任何人交談。

山羊的作用是連接小人與這世界的通路。她不知道小人是好人還是壞人(當然天吾也不知道)。一到晚上,小人們就通過山羊的屍體來到這個世界,天亮了就回到原來那一邊。少女能與小人們對話。小人們教少女如何製作空氣之蛹。

天吾最佩服的,就是那隻盲眼山羊的習性和活動描寫得實在細致入微。這種細節描寫讓整部作品都生動了起來。她莫非真的養過一隻盲眼的山羊?還有,她真的在她所描寫的這種山林中的公社裡生活過嗎?天吾覺得應該是生活過的。如果完全沒有這種經驗的話,深繪裡講故事的才能就是絕對少見的天生異稟了。

天吾想,下次跟深繪裡見麵的時候(也就是這個禮拜天),問一問山羊和公社的事情吧。當然,深繪裡未必會回答。回想一下上次對話,她似乎隻會回答那些回答一下也無妨的問題。不想回答的問題,或者沒打算回答的問題就會直接跳過,簡直就像沒有聽到過一樣。跟小鬆一樣。他們在這方麵很像。而天吾不會。不管彆人問他什麼,他都會規規矩矩地尋找些答案來回答。這大概是天生的吧。

五點半,年長的女朋友打來電話。

“今天在做什麼?”女朋友問。

“寫了一整天的小說。”天吾半真半假地說。畢竟不是在寫自己的小說,可是又不能詳細解釋給她聽。

“工作還順利嗎?”

“還可以吧。”

“真不好意思,今天突然取消了,下周我想能見麵的。”

“那我就期待著了。”天吾說。

“我也是。”她說。

然後她聊起了孩子。她經常對天吾說自己孩子的事情。兩個小女孩。天吾沒有兄弟姐妹,當然也沒有孩子,所以不知道小孩子是怎樣一種生物。但她並不介意,時常聊起自己的孩子。天吾自己不太說話,隻是莫名喜歡聽彆人說話。所以他總是很感興趣地聽她說這說那。她的長女上小學二年級,在學校裡似乎總是被人欺負。孩子自己從來沒有說起過,但是同學的家長說似乎是有的。天吾從來沒見過那孩子,隻是看過一次照片。看上去跟母親並不很像。

“為什麼會被人欺負的?”天吾問。

“因為不時會有哮喘發作,沒辦法跟大家一起活動。可能是這個原因。本來是個很率直的孩子,學習成績也不錯。”

“真不明白。”天吾說。“有哮喘的孩子應該是用來保護的啊,怎麼會用來欺負呢。”

“孩子的世界沒那麼簡單啊。”她歎了口氣,“隻是因為跟大家不同,就會被鄙視。雖然大人的世界裡也差不多,但在孩子的世界裡會以更為直接的形式表現出來。”

“具體是怎樣的形式?”

她具體舉了些例子。每件事看起來都無足掛齒,但形成常規的話,對小孩子來說就很痛苦了。把什麼東西藏起來。不跟她說話。惡意模仿。

“你小的時候被人欺負過嗎?”

天吾回想了一下小時候的事情。“應該沒有。或者說就算有我也沒去注意。”

“如果沒注意的話,就說明一次也沒有過。因為欺負這種事的根本目的,就是讓對方感覺到自己被欺負了。受害者完全沒注意到的欺負,那還叫什麼欺負啊。”

天吾小時候個子高大,也很強壯,非常惹人注目。這應該也算一個沒有被欺負過的原因。不過當時天吾在為更嚴重的問題煩惱著,完全沒去在意這些事情。

“你被欺負過嗎?”天吾問。

“沒有。”她肯定地說,之後露出了一點猶豫的神情。“欺負人,倒是有過的。”

“和大家一起嗎?”

“嗯。小學五年級時,跟所有人一起不和某個男生說話。我想不起來為什麼要這麼做了。應該是有什麼直接原因的,不過既然想不起來,應該也不是什麼重要事情。不過我現在也覺得很對不起那孩子。那麼做實在很丟臉。為什麼那麼做了呢。我也不是很明白。”

天吾忽然想起了什麼。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不時還是會記起。不過從前他從未提起過。提起來話就長了。而且一旦說出口,其中包含的最重要的信息就會喪失殆儘。他從未對彆人說過,以後應該也不會對彆人說。

“最後呢,”年長的女朋友說,“知道自己不是被人排斥的少數,而是排斥彆人的多數時,大家就安心了。啊,真好,我不是那邊那個人。無論在什麼時代,什麼社會,基本上都是一樣的。有很多人跟自己在一起,就不用考慮太多麻煩事。”

“如果身處少數那一邊,就要考慮很多麻煩事。”

“是啊。”她帶著幾分憂鬱說。“不過在這種環境裡,至少可以讓自己動動腦子。”

“動腦子去考慮麻煩事。”

“這也是個問題。”

“彆想太多。”天吾說,“最後不會那麼嚴重的。班上總該有幾個能自己好好動腦的孩子才對。”

“也對。”她說著,默默思考了一陣。天吾握著話筒,耐心等待她整理自己的思緒。

“謝謝。跟你聊聊感覺輕鬆了點。”她過了好一陣才若有所思地開口說。

“我也輕鬆了點。”天吾說。

“為什麼?”

“因為能跟你聊天啊。”

“下周五見。”她說。

掛掉電話後,天吾出門到附近的超市裡買了些食物。他抱著紙袋回到屋裡,把蔬菜和魚一件件包好放進冰箱,然後聽著調頻音樂節目開始做晚飯。這時,電話響了。一天接到四次電話,對天吾來說也是件難得的事,一年也不會有幾回。這次來電話的是深繪裡。

“這個禮拜天的事。”深繪裡沒做任何鋪墊,劈頭就是這一句。

電話那邊可以聽到汽車排氣的聲音。司機好像在發什麼火。她大概是用繁華街道上的公共電話打來的。

“這個禮拜天,也就是後天,我先和你見麵,然後再去見另外那個誰。”天吾把她的發言補充完整。

“早上九點,新宿車站,立川方向一號車。”她並排列出了三個事實。

“也就是在中央線下行站台的一號車那裡等嗎?”

“對。”

“買票要買到哪裡?”

“哪裡都好。”

“隨便買張票,然後到站時再算嗎?”天吾推測著補充上去,感覺跟重寫《空氣之蛹》的感覺好像。“還有,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現在在做什麼。”深繪裡沒理會天吾的問題。

“在做晚飯。”

⑨思⑨兔⑨在⑨線⑨閱⑨讀⑨

“都有什麼。”

“因為一個人住,做不了太好的東西。烤一條梭魚乾,配上蘿卜泥。用蔥和蛤仔煮個味噌湯,加上豆腐一起吃。用醋醃些黃瓜和海帶,再就是白米飯和白菜做的泡菜。沒了。”

“好像很好吃。”

“是嗎?說不上多好吃的東西吧。平時多半都在吃這些。”天吾說。

深繪裡沒說話。她似乎並不介意長時間保持沉默,但天吾很介意。

“對了,我開始重寫你的《空氣之蛹》了。”天吾說。“雖然還沒經過你最終同意,但時間緊迫,再不開始寫的話就來不及了。”

“小鬆先生這麼說的。”

“對,小鬆先生叫我開始寫的。”

“跟小鬆先生關係很好。”

“嗯,大概吧。”天吾心說這世上會有人跟小鬆關係好嗎?不過說出口的話還要浪費時間解釋。

“重寫還順利。”

“目前還算順利。”

“那就好。”深繪裡說。聽上去好像不隻是口頭的表達而已,可以感覺到她對重寫順利這件事以自己的方式欣喜著。不過她有限的感情表現形式隻能給出這麼一點點提示。

“但願你看了會喜歡。”天吾說。

“不必擔心。”深繪裡立即回答。

“為什麼?”天吾問。

深繪裡沒有回答,隻是在電話另一端沉默著。這是種刻意的沉默。讓天吾去思考些什麼的沉默。不過天吾無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種自信。

為了打破沉默,天吾開口說:“對了,我有件事想問你。你真的在公社一樣的地方住過,養過山羊嗎?你這方麵的描寫非常逼真,所以我想知道是不是真實發生過。”

深繪裡輕輕咳了一下。“我不說羊的事。”

“沒關係。”天吾說,“不想說就不必說了。我隻是好奇而已。不必介意。對作家來說,作品就是一切,不需要再多加說明。禮拜天去見你。還有,要見那個人的話,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我不太清楚。”

“也就是說,用不用穿整齊一點,或者帶點見麵禮什麼的?因為我完全無從想象要見怎樣一個人啊。”

深繪裡再次沉默了。不過這一次不是刻意的沉默。她隻是單純地無法理解天吾問這問題的目的,或者說無法理解天吾的這種想法。天吾的問題在她的意識裡飄來飄去無法落地,仿佛已經超越了意識所能理解的範圍,永遠消失在了一片虛無之中,好比孤獨的行星探測火箭徑直從冥王星身邊劃過。

“好吧,也不是什麼重要事情。”天吾無可奈何地說。本來向深繪裡問這種問題就是問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