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也不例外,當即臉色就柔和了些,蹲下來用手心接住了一小隻,也不管它們聽不聽得懂,溫聲笑道。
“纏著我做什麼?我把你們帶走,你們爹娘回來就該找我算賬了。”
他食指屈起,撓了撓兔崽的下巴,將它們推回了小窩便轉身走了,溫柔的時候極致溫柔,該走的時候毫不留戀。
理智得過分。
他完全沒被這個小插曲影響到,繼續扒拉著深厚的落葉層和草叢,運氣極好地撿到了不少鹿茸,又在險要處摘了不少白術和野芪子,不出意外地滿載而歸。
完全忘了那窩兔崽。
沈浮橋回到家中才剛至巳時,他稍微歇了一會兒,畢竟這具身體每況愈下,持續性的勞作對他來說負擔太大。
寧逾在盥洗室裡能聽見沈浮橋略重的喘熄,帶著些入不敷出的嘶啞和疼痛,隨後是一陣壓抑的咳嗽,一聲一聲,不重,聽起來隻覺得有種綿長的苦楚。
沒多久以後,他便透過小窗的微縫遠遠地看見了赤著腳舉著鋤頭挖地的沈浮橋。他並不戴冠,長發被隨意地束起來,斜斜地插著一支簡陋的木簪。
他的身體看起來已經很顯病態了,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出一種寡淡的慘白,不笑時眉眼懨懨,沒有多少精神氣似的。
然而他每一鋤下去都很紮實,每一步走得都很穩重,寧逾能清晰地看見他額角滑落的汗珠,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抿緊的唇線以及突出的喉結。
他不自覺地浮想起沈浮橋注視過來的目光,溫熱修長的手指和頸間微苦的藥味。
寧逾聽見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為了在廝殺戰鬥中有更多的希望活下來,鮫人在進化中心臟越來越小,並且隱藏在右%e8%83%b8口堅硬的逆鱗之下,平日裡跳動得很輕很慢,幾乎不會被發現。
但此時寧逾撫上那一處,繃帶下逆鱗的形狀被勾勒得有些明顯,重若擂鼓的砰動震得他慣常清醒的頭腦都有些發昏。
那是不同於鮮血染指的衝動和欲望,他蜷起指節,摩挲著%e8%83%b8口的白布,不動聲色地想。
他站在死亡與重生的荒謬之上,好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命定王後。
……
寧逾如何作想,此刻沈浮橋還全然不知。
他撒了些香瓜種子和甜菜種子便回屋歇著了,因為白日漸曬,他有些撐不住。
這樣下去,他的日子似乎很快就能到頭。
沈浮橋無奈展唇,收起了鋤犁,草草收拾了一番,換上了一身素淨的蒼青長衫。
他剛剛穿過來時,這處木屋的地角處已經潮濕腐爛,書架上結了不少蜘蛛網,像是多年沒有住過人。
而櫥櫃裡除了素淡青衫便是粗布麻衣,且都是小童的形製,完全不似成人的身量。
沈浮橋不記得沈嵐是否育有一子,但是沒有一件成人衣裳也太過誇張。家裡不見孩童,自己穿過來的那套衣服也不能一直穿,無奈之下隻好冒犯原主,裁了些衣裳縫縫改改,湊合穿著。
不過那都是前話了。
此時他引著山泉浣洗著方才換下來的衣物,山泉清涼,他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山蔭之下微風時起,長發被吹得有些散亂。
突然,他的木盆裡砰地砸進了一條魚,身上有十字紋理,從頭至尾脅鱗一道,應當是鯉。
那鯉魚像是驚慌極了,在他洗淨的衣服上急得直撲騰,尾巴有力地翻動著,眼睛瞪得老大。
沈浮橋無端聯想到家裡那條魚。
寧逾大部分時候都很冷靜,一開始被他放進浴桶也沒見過他無措緊張,那條漂亮的尾巴總是懶懶的,尾鰭不時地撲些水花出來,顯出漫不經心勝券在握的樣子。
至於那雙湖藍色眼睛,好像總是半眯起來,教人看不出心思。
難以想象寧逾睜大眼睛直撲騰的樣子。
沈浮橋很懷疑,這真的是一條初入人世的單純失足鮫人該有的樣子嗎?
他走神想著,被盆裡的鯉魚一尾巴狠狠拍了下手背,反應過來不禁搖頭失笑。
家裡那條魚如何跟他無甚關係,隻是眼前這條魚倒了大黴,注定要成為他的盤中餐了。正好家中食材很少,做一道紅燒鯉魚也算改善夥食。
正好他在山裡挖了不少野薑和野蔥,廚房裡佐料不足,也可以用剛摘的八角和香葉代替。沈浮橋獨居多年,廚藝很好,三兩下將鯉魚破肚除鱗處理乾淨,改了幾刀便熱油下了鍋。
直到魚的表麵被煎得微微金黃,沈浮橋才加水加香料燜燒,他將薑蔥切成長絲,加入鍋中調味並作點綴。
這邊做著紅燒鯉魚,他從小壇子裡又倒出了兩碗綠豆,加水熬成了綠豆湯。待到日中時分,鯉魚收火出鍋,綠豆湯也差不多放得溫涼。
原本這條魚已經很肥了,兩個成年男子吃是綽綽有餘,但想了想寧逾過分驚人的胃口,他還是隻留下了多刺的魚尾和多骨的魚頭,將剩下的部分用盤子盛起來,澆了滿滿一勺濃鬱湯汁,又加了一大碗飯和一盅綠豆湯。
但是當他拉開門,看見浴桶裡長發披散的身影時,才猛然反應過來他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這傻魚不會用筷子。
寧逾聞聲側過頭來,用略顯無辜的湖藍色雙眼沉默地望著他。沈浮橋無奈扶額,真心實意地歎了很長一口氣。
第6章 止步於此
寧逾聽見他歎氣,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側身用雙臂撐在桶沿上,露出纏滿繃帶的%e8%83%b8膛。
他目光少有地坦誠,沈浮橋單是掃一眼過去都能看出來他餓了。
“……沈浮橋?”
寧逾沒辦法從浴桶裡出去,沈浮橋卻一直杵在門口不動,盤子裡的香氣又著實誘人,他一時沒忍住,便冷冷喚了一聲。
沈浮橋還陷在沉思之中。
又過了一會兒,直到寧逾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有些陰鬱,他才終於做出了抉擇似的,麵無表情地朝寧逾走去。
“你會用筷子麼?”
沈浮橋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寧逾回以疑惑的眼神。
“那你是怎麼學會使用勺子的?”
“……很早以前不知道怎麼就學會了。”寧逾朝沈浮橋湊近了些,輕聲問道,“能讓我先吃飯麼?我好餓,快死掉了。”
他掌心撐著桶沿,上半身微微探出來,暗紅色長卷發順著動作垂散了一部分在浴桶外,被鑽進來的風吹得微動。
沈浮橋見狀按了按眉心。
救魚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總不能放著他餓死不管,更何況喂他吃頓飯也沒什麼要緊的。
於是他放下食盤,垂眸認命般地挑起魚的刺來。
他先夾了一塊魚肚上的肉,挑出了上麵僅有的幾根大刺,用陶瓷小碟盛著喂給寧逾。
寧逾極重地怔愣了一瞬。
他看了看眼前筷子上夾住的魚肉,又看了看麵前高大卻清瘦的沈浮橋,呆呆地張口含住了他喂來的吃食。
沈浮橋驚訝地發現此刻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由於距離太近,他仿佛能清晰地看見他眼中湖藍的波紋,一圈一圈閃著細碎的光影,幽深又明亮。
他承認這雙眸子生得極其好看。
沈浮橋從寧逾溫軟的唇間輕輕抽出筷子,倒了些湯汁在飯裡,給他喂了一口,然後又繼續給他挑理著刺,繼續一口魚肉一口飯地喂著他。
寧逾從來沒被人這樣溫柔以待。
他前世不是被人抽筋取鱗,便是受陸海眾生跪拜,他隻感受過人性卑劣的貪欲和顫唞的畏懼,啖生肉,染殺孽,因果報應,冤冤以償,他也不過是弱肉強食世界的一枚可笑的棋。
但是現在他住在山裡,被人不求回報地飼養。
前世今生,像一場夢一樣。
…
沈浮橋喂著喂著,便發現眼前的魚不太對勁了。
平日裡冷淡的眼尾暗暗泛了紅,眼眶裡泛起一層薄薄的濕意,搭在桶沿的指節捏得發白。
“……怎麼了?”沈浮橋放下筷子,用巾帕給他擦了擦嘴,“不合胃口嗎?”
寧逾輕輕搖了搖頭,眼神閃爍了下,突然抓住沈浮橋的雙臂,重重地咳了起來。◆思◆兔◆在◆線◆閱◆讀◆
沈浮橋一驚,連忙托住寧逾的身體,右手抬起他的下頷捏住了雙頰,食指探進去口腔壓住了他的舌,借著光仔細察看他的口咽部。
“沒有看到魚刺,是吞深了嗎?”
寧逾卻隻是眯了眯眼,就著這個姿勢道:“……被嗆到了。”
由於食指的原因,聽起來有些含混。
“……”
沈浮橋沉默了。
他從來都不是做事不經過腦子的人,這樣逾矩的動作,他還是第一次做。
對象還偏偏是條魚。
沈浮橋對自己有些無語,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寧逾麵前屢屢失態,內心難得有些亂,表麵卻裝作無事發生,不緊不慢地抽出食指,用巾帕拭了拭,禮貌道歉:“實在是冒犯,我以為你被魚刺卡住了喉嚨。”
寧逾抿唇,極輕地撲了撲長睫:“沒關係。”
沈浮橋繼續沉默,很想撂挑子不乾了,然而寧逾還在眼巴巴地望著他,這飯還得繼續喂下去。
他忍辱負重地拿起筷子,剔了些肉喂過去,緩聲提醒道:“先含一下,如果有刺就吐出來。”
寧逾:“我又不傻。”
行……我傻還不行嗎?
沈浮橋深吸一口氣,夾了一團飯喂過去,卻被寧逾輕輕推了回來。
“你吃。”
“……這是你的,我自己單獨有一份。”
寧逾蹙眉看了看盤裡沒頭沒尾的魚,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他有些動容,暗暗咽了咽口水,決定自己挨挨餓,先把清瘦的王後喂飽再說。
“我飽了,吃不下了。”
沈浮橋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真的順勢放下了碗筷,看著寧逾的眼神從堅決到失落,不由得輕輕笑出了聲。
寧逾好不容易讓回食還被嘲笑,簡直鬱悶極了:“……你笑什麼?”
“放心,我既然把你帶回了家,你養傷的這些日子便不會委屈了你。”沈浮橋溫聲解釋道,“我每天喝的藥會影響食欲,吃不了多少,你若是不吃,這些便隻能浪費了。”
寧逾一聽,重點卻抓歪了:“你生的什麼病?”
眼尾的紅還沒消褪下去,此刻眼神裡帶著毫不遮掩的緊張,很擔憂似的。
鮫人慣常的迷惑伎倆麼……
沈浮橋搖頭失笑,沒有繼續那個話題:“好了,再不吃飯菜都要冷了。”
他喂過來,寧逾卻沒有之前吃得那樣高興,隻是粗略地嚼了嚼便咽了下去,目光一直落往沈浮橋頗顯憔悴的病容。
卻沒有再問。
沈浮橋隻是把給寧逾喂食當做是一項任務,還是一項不怎麼愉快的任務,儘管他有時候不得不承認這魚有時候顯露出的微表情也算是可愛。
但他們的關係止步於此,不宜深入。
不出意外的話,作為一個癆病炮灰,他大限將至,而寧逾終將回歸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