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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46 字 6個月前

滿月,從陵山的頂上升起,水銀般的月光,流瀉而下,靜靜地照著山穀,也照在他茶青色的身影之上。

他的步伐略顯急促,停在了她的麵前。

她仰著頭,看著他。

慢慢地,他屈膝,蹲到了她的腳邊,雙掌合攏,包握住了她平放在膝上的一雙手。

“韓克讓都和我說了!關於當年的事。他欲自裁以謝罪,被我阻止。”

“嫮兒,當年之事,你不會不知。從前你寧可在我這裡承受委屈也不說,我知是為何。你擔心說了也是無用,或會被我認定你在為你阿耶開脫。但是如今,你為何還是不和我說?倘若不是韓克讓,你便打算永遠也不叫我知道嗎?”

裴蕭元握緊了她的雙手,問道,聲音微微發緊。

絮雨沉默了一下,望向他的身後:”韓將軍,請來我這裡。”

韓克讓眼底通紅,停在神道之上,向著北淵下跪,遙拜了一回,雙手托舉起一把短刀。

“當年之事,我才是罪魁。先帝一力承擔罪責,生前不允我提及半句。裴郎君為著此事,自斷了一指。我韓克讓也非貪生怕死之人。如今先帝去了,我豈能再叫地下之人為我蒙受不白。”

絮雨搖了搖頭,轉向裴蕭元。

“我阿耶臨終前,我曾叫你短暫避讓。我知他對你是如何喜爰和器重。叫他帶著你對他的誤解而離去,哪怕隻有半分,於他而言,或也是個遺憾。因而我問他,在他去後,是否可以將當年發生過的實情告訴你了,好叫你知道他當日的無奈。他卻搖頭。”

“阿耶和我說,這些年,他也曾無數次地問自己,倘若當時,他沒有受傷,並非昏迷,醒來後,也沒有部將一個個以命阻諫,自刎在他的眼皮之下,則那樣的情境之下,他會做出如何的抉擇。”

“阿耶說……”

絮雨凝望他月光下的一張臉。

“他如此問自己,一遍又一遍。然而,無論多少遍,他騙不了自己。”

“當日,即便什麼意外也沒有,那樣的情境之下,他最後,應也會做出和原來相同的決定。”

“什麼都不會改變。”

“所以他說,他不配得到你的諒解。叫我無須和你提及半句。將去,能得你再背他一次,看到你為他擔憂焦急,為他去尋太醫,於他而言,已是心滿意足,得了極大的圓滿。”

裴肅元定住了。

絮雨從坐的石上起身,走到仍跪地的韓克讓的麵前,將短刀從他手中取下。

“韓將軍,我裴郎既不受你如此謝罪之法,則你也可放下了。往後,你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安心赴任去便是。”

韓克讓微微哽咽:“多謝至尊大長公主,多謝靖北侯。從今往後,隻要有所吩咐,韓克讓必將效力,無所不應。”

他向二人叩首,再往世宗陵的方向深深磕了一個頭,起身離去。

絮雨目送韓克讓的身影消失在了神道儘頭的夜色裡,依舊立著,心中忽然倍覺感慨。

天道難斷。

萬年千載,向來便是吞恨者多。她的阿耶,阿娘,裴郎的父親,母親,丁白崖,乃至阿公、裴伯父……

世上那麼多的人,皆是各有各的遺恨。

然而再想,阿耶在最後的一刻,實現了他長久的心願;阿娘曾經拚死保護過的女兒,如今過得極好;丁郎君得金釵同眠;阿公心願已畢,再無牽掛,從此高雲野鶴,白鹿閒行,而伯父守護的,是他牽係了大半生的朝堂和黔黎,縱勞苦,又何嘗不是心甘情願……

廢興原有數,聚散亦何傷。

至於她,此生更是圓滿無匹了,又何須庸人自擾,作吞聲惻惻之狀?

她轉麵,望向裴蕭元。

他仍在望她阿耶最後的歸處。

她在一旁等待。良久,於這月光寧靜的良夜裡,她聽到他發出了一道低低的喟歎之聲。

是感慨,應也是徹底的釋然。

接著,他轉了身,朝她走來。在他靴履踏過神道所發的平穩而輕快的清響聲中,回到她的身邊。

一雙堅實的臂膀,將她腰身輕輕擁圈了起來。

“你在想甚?”他的聲音也在她的耳畔響起。

“你方才一直在瞧我。”

皎皎月明,正當懸空。眼前人麵容英俊,神情溫柔。

絮雨看著他,沒來由,自心底裡忽然起了一陣衝動。

“我們走吧。這就動身!”

和這處處留有她記憶的城作一番告彆,和他一起,踏上下一段的新旅程。

裴蕭元顯然沒料到她突然萌生如此的念頭,看著她。

“怎的,不行嗎?”她笑問。

他亦一笑,伸臂便將她拖入臂中,點%e5%90%bb了下她的額。

“正合我意。”他應。

仿佛已暗盼旅程許久的一雙任性的少年人。當出發的念頭一旦萌生,心便雀躍起來,再也無法遏製。吩咐隨從們照原定計劃明早離開,與笑著無奈歎氣的老宮監揮手道彆,二人騎馬連夜動身。月光如洗,照亮了夜路。

出山後,二人特意繞一段路,轉到西山,來到那送水老翁的家。柴門依舊,黑犬在門裡盤地而臥。裴蕭元悄悄放下帶來的祭肉和兩貫錢。黑犬被門外動靜驚醒,汪汪地吠叫起來。屋中亮起來一團昏光,醜兒揉著睡眼走了出來。他比絮雨初來長安遇見時的個頭已拔高許多,有了小小少年的模樣。

他打開柴門,看見門口的肉和錢,驚喜不已,卻不敢立刻拿,隻轉身,飛快地跑了進去。

很快,送水老翁在醜兒的扶持下,急急忙忙走了出來。他站在柴門之外,循黑犬吠叫的方向望去,隱隱看到一雙騎馬的影,消失在了月光下的道路拐角儘頭裡。

“是那位裴郎君和他的小郎君啊!”

老翁認了出來,驚異而感激地喃喃地念叨了起來。

循舊路而行,曾經的共同記憶,滿滿地湧上了心頭。也不知是他貪戀她在懷的感覺,還是她騎馬累了,想賴在他的身上,二人從起初的各自一騎,自然地變作共騎,令另一匹馬自己跟行在後。

金烏雅再一次地馱著男女主人,不急不慢地敲蹄,行走在山林之中。

林梢疏闊,月光透過枝葉,如嫦娥宮中落下的疏雪,點點銀影,不時掠過金烏那覆著華麗油亮皮毛的雄勁頭背之上。它背上的男女主人,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一路私語個不停。好在它曆練不凡,入耳不驚,隻顧埋頭,循著樵夫、獵人、山民年深日久而走出的小路,曲曲折折,才走出由棟木、紅柳、山楊和槐所織成的疏林,忽然,帶著主人,又入了一片茂密的楓樹林。

樅樹的大枝如扇一般,斜上向著夜空伸展,相互交織,掩儘月光。

裴蕭元下馬,牽了金烏,好順利地行過這一段不適合騎行的夜路。在馬蹄踏著野徑發出的斷斷續續的窸窣聲裡,漸漸地,他放緩步足,最後,在將要走出楓樹林時,停下了腳步。

“怎不走了”

絮雨催促,“莫非是你走錯路,迷失了方向?”

他轉過臉:“嫮兒,方走過的林子,你還有印象嗎?“他的語氣試探,問完,似懷幾分期待地望著她。

她怎可能忘記。在金烏馬蹄踏入柳樹林的第一步起,她便記了起來。

就是在這裡,因了她的一記馬鞭,她差一點便提早獲得了他的初%e5%90%bb——須知,那個時候,他對她還畢恭畢敬,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地方怎的了?”她裝模作樣地扭頭,東張西望。

他應信以為真了。駐足片刻後,悶悶地道了句沒什麼,掉頭,繼續牽馬出林。

“你生氣了?“走了幾步,她抬起一隻足靴的尖尖翹頭,踢了踢他的背。

“沒有。”他的聲音愈發沉悶。?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你生氣了。”

“真的沒有。”

“就有!就是生氣了!生氣了,還不承認!”

“叵耐!叵耐!”

她口裡埋怨他可恨,足尖不住勾踢著他的後背和腰眼。他終於忍無可忍地停下,撒開馬韁,一個反手,將她那惱人的小翹靴連同踢得正歡的一隻腳一把攥住了,這才製止了她這蠻不講理的舉動。

她試圖抽腳,他攥得更緊了。動彈不得。

“你這登徒子!你捉我腳作甚?當心叫我裴郎看到了,他會懲罰我的!”她又睜大一雙眼眸,作出一副無辜又害怕的樣子。

裴蕭元一頓。

如今他終於有點領悟過來了,還是簪星郡主時候的她,該當如何叫人頭疼。

他不禁想笑,又覺幾分好氣。明知道她是故意在逗弄自己,然而心底卻被迅速地勾出了一縷若有似無的暗火。

實是羞於啟函。然而,他騙不住自己。他就是爰極她如此的模樣,爰極她如此對待他的方式。

全天下,唯一無二,她隻對他一個人如此。

“嫮兒你當真忘了嗎?就在此處,從前咱們一起也來過的。”

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穩了穩神,再次隱晦地提醒她。

他做錯了事,惹她生氣,她竟抽了他一鞭,以此作為對他的懲罰。

那一夜,在這楓樹林裡吃她的那一鞭,於他而言,實是世上最為美妙的懲罰。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體味到了一個女郎會是何等迷人,何等可爰,直叫人神魂顛倒,完全無法自持。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終於笑得伏倒在了馬背上。在他被她笑得心神不寧時,她忽然挺%e8%83%b8坐直,朝他伸過手:“給我!”

他舉起手中的鞭:“你要這個?”

她點頭。

裴蕭元定了定神,將馬鞭遞上。她接過。如從前一樣,馬鞭於聯長。她繞它在手心,纏了幾圈,試了試,長度正好。

見她舉起了馬鞭,刃獺尚未落到他身,他便不由先已起了一陣心顫,渾身微微繃緊。

“啪”,清脆一聲。

她揚起鞭,鞭梢兒輕輕地卷抽在了金烏的背上。微疼,輕癢。金烏囉囉地叫了聲,在女主人驅策下,立刻揚蹄,丟下男主人,一下便縱出了楓樹林,重又沐在了月光之下。

裴蕭元一呆,反應過來,聽她再次爆出一陣笑聲,轉眼揚長便去,竟將他獨個兒留了下來。

饒他脾氣再好,也不禁惱羞成怒起來,立刻召來還落在後的另一匹坐騎,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在雙馬快要並頭之時,縱身一躍,重又坐上金烏的背,將她攬入了懷裡。她感到危險降臨。他的手臂力大得異乎尋常。可是她又實在停不了笑。方才實在太好笑了。她隻能一邊笑,一邊求著饒命。可是已經遲了。他如何肯放過。停馬,一把便將她揪倒在了馬鞍上。

她半邊的麵頰撲壓在了金烏力滑起來平滑實則觸?感硬糙的鬃毛上。她猝不及防,才吃驚地呀了一聲,餘音便消在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如草葉拂動的輕微響聲裡。男子的喋蹬帶鬆脫,半搭半落,掛在了馬鞍的頭上。

一片雲被夜風推著悄悄地遊來,含羞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