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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60 字 6個月前

慚色,擺手:“休再提此事!你舅父謹小慎微了一輩子,臨了卻做出這樣的事,為了偷生,投敵為官。我是沒臉再見人了,這裡已是極好。”

“阿史那這小胡賊,著實可恨。不但害了郡主,害得我也不輕。你舅父又何嘗不想做蘇武,他便是也將我趕去北海放羊,十年八年,我半句話也無。他卻拿刀逼我,我若是不應……”

崔道嗣長長歎了口氣,滿臉沮喪。

“罷了罷了,也怨不得人。和你父子相比,舅父更是可鄙。隻怪我自己。孟子曰,守身,守之本也。左傳雲,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你舅父如今是失節之人。他不來還好,來了,我怕是要尋地洞鑽進去了!”

他身份出身使然,一向看重名節,如今深以為恥,也是人之常情。短短一段時日,裴蕭元見他神態委頓,再無從前半點名士之貌,怕他萬一放不下臉麵,真想不開,忙哄道:“舅父不可過於偏激。此前不過是忍辱負重,以圖大事罷了。勾踐事吳,漢昭烈帝也曾投公孫瓚袁紹劉表乃至曹孟德。諸如此類,數不勝數,哪個不是響當當的人物?舅父大節不失不說,還舍身救下郡主,公主和長公主還不知如何感激舅父。舅父萬萬不必妄自菲薄。”

彆人也就罷了,崔道嗣最擔心外甥也瞧不起自己,聽他如此安慰,神情也頗為懇切,心裡這才舒解了些,又說兩句,忽然想起一事,問公主所生是男是女。

“我聽青頭提及,實在替你高興。想來你伯父應早就知曉這好消息了,不知該多歡喜。”

裴蕭元頓時又啞口無言,含含糊糊地搪塞了幾句,說自己暫時還不清楚。

他出來時日不短,一年多了,公主在他離開前有的。孩兒長得快的話,想是都能坐爬了。公主在長安便是再忙,也不至於忙得連來信告知他是男是女都沒時間。崔道嗣見狀,知他必和公主出了問題,見他說不出來,不再追問,改口問他有無受傷。

裴蕭元在崔道嗣麵前自然說無事,崔道嗣這才放心下來,叫他早些去歇息,不用再陪自己。裴蕭元應了,起身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崔道嗣又叫了聲自己,停步轉頭。

崔道嗣叫他開箱,從裡頭拿出一包金器,原來是托他下回若是再遇承平,便代他將這些轉給此前那個在狼庭侍奉他的胡女。

“舅父實在該死!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叫你笑話。好在胡人也無名節之說。有了這些,她往後再找個男人嫁了,也是容易,省得耽誤青春。”

狼庭之人確不似中原那樣有著諸多倫理或者規矩束縛。收繼、蒸報都是理所當然,不但如此,丈夫若在外長年不歸,婦人便可留宿過夜之人,生下兒女,以壯大家庭,丈夫即便回來,往往也會將新生之人看做自己兒女養大。承平於男女事放蕩,和這風俗也不無關係。

裴蕭元見他說完便扭過頭,麵含愧色,又拂了拂手,示意自己出去,顯是不欲再多說此事,隻得作罷,應了聲是。

他出來,對著小心看自己臉色的青頭,胡亂吃了幾口飯果腹,隻覺渾身上下發痛。

當日被承平劃傷的傷處不淺,一直沒能好好將養,至今還沒痊愈。他自己很早以前傷了的手也痛。到處都痛。心情非但沒有半點緩解,反而愈發煩悶。

睡也睡不著,今夜再去令狐恭那裡,又嫌太晚。他在收拾出來的舊日住處床榻上輾轉,想起金烏騅,更是無法入眠。

突圍的那夜,青頭起初乘馬夾在他們中間,大約是靠金烏騅的神駿,竟叫他一路避開刀槍,跟著突了圍,隨後他遭遇一個凶狠的西蕃士兵,拿槍捅他,金烏騅奮起一躍,助他躲過一劫,他自己慌裡慌張摔下馬背,滾下山坡,一陣裝死過後,再探頭出來,已是不見了金烏騅。

當時情景實在太過混亂。金烏騅再神駿,終究也隻是一匹馬。但這匹馬的意義,於裴蕭元卻是非同一般。更何況,他確實第一眼便愛上了這頭寶馬,始終放心不下,一直叫人留意,到處在尋,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也不是它是死是活,是被人捉了,還是如何了。

他越想,越是心情煩悶。實在睡不著,披衣起身,不覺行至附近書房,停在了院落之中。

兩年前,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他便是在這裡,看到了她。

他望著前方的門。仿佛下一刻,便有一個女子從門裡走出。

然而,許久過去,那麵門戶始終緊閉,而四下悄然,隻頭頂一道淡淡的塞外早春之月,靜靜照著他投在地上的一道身影。

“郎君若是等不了,何不早回長安?”

一直偷偷跟在他後麵的青頭憋不住了,在門牆後探出腦袋,嘀咕了一句。

他是如此想見她的麵。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長安。就在今夜。

裴蕭元又立片刻,忽然全身一陣燥熱。

他其實早就想走。

大戰結束後的第二天,他就想走。隻是一天天壓製著那個念頭。壓到此刻,歸心似箭,急不可耐,再也壓不住了。

他疾步登上台階,推開書房之門,亮起燈,提筆飛快寫了兩道留書,一道發令狐恭,一道發承平,喚來青頭,交待了一番。

“郎君,我也要回——”青頭在後跳腳。

“不許跟我!”

他喝了一聲,頭也沒回,出門而去。

第143章

裴蕭元從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一種日夜兼程,帶來的,卻不是艱辛劬苦,而是熱血沸騰,關山恨遠,人不能脅生雙翼,朝發蓬島,暮至蒼梧。

他仿佛不知疲倦地趕路。沿途那可慰苦旅的驛所,亦不能絆停他急切的步伐,往往更換坐騎補充乾糧過後便越過。實在倦了,野地,樹下,荒村,小廟,天為蓋,地為席,合上一眼,醒來,繼續振奮上路。

乾德十九年,在仲春的一個傍晚,終於,他回到了長安。

渭水依舊,湯湯東去。長安不複他離開時的冰雪貌,水岸邊蘆芽冒尖,黃埃道旁榆柳間雜,枝頭處處綻著新綠。他踏馬馳向渭水橋頭,馬蹄的清響聲驚飛了築巢在岸邊老樹上的一隻老鳥。那老鳥口中銜有食物,幾隻剛孵出沒幾日的小鳥在巢中朝天張嘴,發出陣陣焦急的等待喂食的啾啾之聲。

裴蕭元放輕馬蹄,從旁走了過去。

對麵橋上下來了幾個行路人,當中有婦人牽著小兒。他們應是白天入城的附近鄉民,傍晚出城結伴歸家。才下得橋,忽然撞見了他,無不麵露懼色,紛紛低頭避讓,從旁繞道,離他遠遠地繞了過去。

裴蕭元初時不解,直到晚風傳來那小兒的怯怯之聲,“阿娘,剛才那個是壞人嗎——”

他的母親一掌捂住小兒的嘴,回頭看了眼裴蕭元,一行人隨即加快腳步匆匆離去。

裴蕭元低頭看了眼自己。

他作尋常軍漢的裝扮,身上插刀,行路至此,靴衣已滿是塵泥。又摸了把自己的臉,手一頓。

雖看不見,但也知,這是一張須發糙亂、風塵滿麵的臉。

難怪惹得路人和小兒害怕至此地步。

這滄桑落拓的模樣,幾乎與流兵和路盜沒有兩樣。

這一刻,他忽然記起出發前李誨送他的鯨膏和叮嚀之聲,忍不住自嘲般輕輕搖了搖頭。

晚風裡,隱隱傳送而來的暮鼓之聲此時忽然消失,四野仿佛便隨之一下徹底安靜了下去。

天際收儘最後一抹餘暉,天就這樣黑了下來。

裴蕭元也慢慢地停在了橋的中央。

他眺望著前方那模模糊糊漸和夜色融在了一起的地平線。

長安就在那裡了。

這一路,他餐風露宿,披星戴月,夢裡求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然而,他卻止步在此,一時難以前行。

絕不僅僅隻是因為方才路人投來的側目。

數日以來,越是接近長安,他的步伐便變得越發遲疑起來。直到這一刻,城池終於在望。

過了這座橋,便是長安之境。隻要再前行那麼幾十裡,走完最後的一段路,拍開城門,他便可去往那處,見到他心裡的人了。※思※兔※網※

他卻停了下來,腳如繩縛,止在了渭水橋上。

夜色漸漸濃重,河風吹得人膚冷骨寒。

終於,他動了一下,催馬下橋,未再前行。

天黑了,她需要休息。他更無法如此貿然便闖到她的麵前,驚嚇到她。

再多等一夜。一夜而已。

他在心裡想道。

他轉往長樂驛,繞城,遠道行去。

距渭水橋不遠的地方,便有一所驛點。他本完全可以順道投宿,在那裡過完這一夜,再考慮明日如何。

但他幾乎未加思索,驅馬,隻憑心念,徑直便來到了這個他曾兩度落腳,於他而言,或有著某種暗暗牽絆的地方。為此,他在刮著早春寒冷夜風的野地又多走了幾十裡的路,將近三更,當叩開門,跨入驛舍,被認出後,在他們的臉上,竟絲毫不見詫色。

“駙馬到了!裴駙馬到了!”

開門的驛卒恭敬地將他迎入,隨即朝內高聲呼喊,便仿佛他並非一個夜半隨了念動忽然遠道到來的不速之客,而是早知他將會來此一樣。

裴蕭元一怔,未及回神,這座驛館已似隨著他的抵達突然從夢眠裡醒來,所有的人出動。

驛丞邁著疾步從裡出來,拜後,轉頭呼人:“快去通報,說駙馬到了!”說完恭請他入座,接著,又有人殷勤地送上熱水麵巾,糕點熱茶。

裴蕭元立在大堂裡,遲疑了下,問:“怎的一回事?你知道我今夜要來?”

驛丞欣喜笑道:“卑職怎會知曉?是楊公公說,駙馬你近日可能會回長安,或還會落腳在此,他為能最快便接到駙馬,已是一連幾日在此處候著了。今夜方回屋去歇不久。駙馬稍候,卑職已叫人去請楊公公了。”

裴蕭元一陣迷惑,又一陣恍惚。未幾,聽到一陣腳步聲,抬眼,看到一個宮監匆匆從後堂裡轉來,正是已有一年多未見的楊在恩。

楊在恩幾步便趕到裴蕭元的身前,躬身行過拜見之禮,笑容滿麵地說道:“終於接到駙馬了!駙馬遠途歸來,想必極是辛勞。這裡服侍再周,也是驛館,人又不分日夜進進出出,恐打擾駙馬。請駙馬這就入城安頓,好好休息。”

這宮監雖半句也曾未提,然而裴蕭元早已領悟過來。這必是她的安排。

她知他提前返京,這沒什麼。畢竟,沿途驛點有他更換馬匹的記錄。但她竟也料到他最後沒有一口氣入城,而是停在了城外,又舍近求遠,來這裡過夜……

這一刻,除了苦笑和服從,他還能有什麼彆的念頭可想。

他默默跟隨楊在恩走出驛舍。

門外來了一輛馬車,說也是為他備的。長途騎行,必早已筋骨酸疼。裴蕭元也無任何不從。

他爬上馬車,仰麵躺在一張特為他設在廂內的供他休息的矮榻之上。

馬車如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