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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40 字 6個月前

才又等候許久,發頂積白,漸漸又融在了他微溫的額麵之上,化作冰水,一道道,沿著頸項,流入他衣領的深深之下。

羽雲樓的那一夜,雖二人都未曾明說,但在她為他開門的那一刻,彼此其實便已是知曉對方心意了。

他舍她去了。

而她,也不會阻攔,將來也不會再像那夜那樣,在他麵前流露出無限的小女兒之態,再邀他親%e5%90%bb,問他喜不喜歡她了。

尊貴如她,今又形同攝政,早晚已是席不暇暖,她何來還能有半點多餘的眼光,能投到他的身上。

她不惜割腕回來,又奮不顧身替他擋劍,隻是出於她的善。不願一個曾戰死的將軍之子,再繼續死於她父親的手。

裴蕭元看著自己那醜陋而駭人的斷指之處,徹底清醒了過來。

“不必打擾公主了。就這樣吧。”

他上馬挽韁,輕輕催馬,掉頭,離開了皇宮。

他一路冒雪,出城回到了屯營,一路再無彆事,隻在門口被守衛告知,顧十二方才折回來告假了,道是今夜不回,明早五更前必定返回,絕不耽誤大事。

裴蕭元道了聲知道,繼續入內,將馬交給一名來迎的隨從,踩著咯吱咯吱作響的積到了靴踝的積雪,回到了自己住的營房。

走到門口,在他抬起頭時,他的腳步不由一頓。

那傷指的斷處,亦是跟著隱隱抽了一下。

他記得自己出來時,天尚未黑,屋中並未亮燈。然而此刻,卻有昏黃燈火自門窗之後隱隱透出,看去……充滿溫暖之感,似有人正待內中等待。

他定了定驟然跳得加速的心,緩緩邁步,終於走到門前,在遲疑間抬臂,正待輕輕推門,隻聽屋中發出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那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裡打開,鑽出來一隻圓溜溜的腦袋。

“果然是郎君回了!”

青頭眼睛一亮,喜笑顏開,忙不迭衝出來,去搶那一條還纏在他手掌上的馬鞭。

“郎君快進來!外頭雪下得好大!”

裴蕭元沒動,在門外默默立了片刻,終於,邁步走了進去。

青頭將他馬鞭掛起,又來替他脫除外衣,摸到他潮濕的內衣領緣,嚷道:“哎呀!竟然濡濕衣裳!這麼冷的天!郎君快去換吧!我替你取乾淨衣裳。”說著匆匆去解包袱。

裴蕭元隻覺又倦又累,此刻不止是手疼,連腦袋都開始抽痛。忍著煩躁,問他怎會來此。

“我自然是要跟郎君同去的!郎君去哪裡,我便去哪裡!賀阿姆還叫我給郎君帶了幾件冬衣來。”

裴蕭元不再說話了,閉唇走到爐邊坐下,除著沾滿雪泥的沉重的靴。青頭捧來衣裳。裴蕭元換衣,青頭便拿了他靴,走到門口,蹲在地上,一邊拍去靴靿上的雪泥,一邊道:“公主傍晚竟然回了趟家,不止如此,你猜還怎麼著——”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轉頭看著主人,見他果然停了正掩著衣襟的手,扭臉在看著自己,得意起來,這才道:“公主還留下吃了頓飯,叫我們都和以前一樣,該如何如何,隻管替郎君守好家,等郎君打完仗立功回來。她還說,她若是有空,以後也會再來,這才走了!大家終於安心了!”

裴蕭元定住了。

“還有!”

青頭又道,“公主臨走前,還叫我和郎君說一聲,叫你今夜得空,便去渭河邊,你從前祭祀過大將軍和崔娘子的地方。有人要替你送行。”

“這到底是誰……大冷的夜,要到那地方去……”他嘀咕著。

裴蕭元一動不動。

“郎君抬腳!”青頭弄乾淨靴,拿回來蹲下去,要替他穿回去。

裴蕭元突然反應過來,奪過,自己套上,接著,直挺挺撅身站起,飛快掩衣,著裝畢,他一把摘下馬鞭,開門便朝外大步而去。

第136章

他騎馬出了屯營,沿著城牆外的野道朝城北的方向疾馳而去,冒著風雪,一口氣趕到渭河之畔。

今夜,渭河之水平緩東流,寬廣的水麵之上,飄落著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他下馬,狂奔著,衝到了他曾數次到來過的那片祭祀的岸。

此地並不見人,卻多了一隻祭龕。龕中整齊地擺著香爐和祭果祭酒,幾炷清香正在爐中靜靜燃著,散升起嫋嫋的幾縷香煙。

香火已是燃過半了。

那種本不可能、卻陡然變作是真的感覺,霎時愈發強烈。

裴蕭元的心咚咚地跳。

可是人呢。人到底在哪裡。

他在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大雪夜幕之下極力睜目,正要尋望周圍,忽然,身影遲疑了一下,在停了幾息之後,他突然回過頭。

就在他身後,不遠之外,一片水邊的陂岸地上,一道身影抱膝,正靜靜坐在一塊青石之上,望著對麵的靜流渭水。

她從頭到腳,被披裹在一襲厚厚的緣鑲白裘紅色連帽披風裡。

那紅,是五月間石榴怒放的紅,即便在如此濃重的夜色裡,亦是焮赩耀目。一陣大風裹著雪片朝她撲去,卷得披風角舞,望去,如一團灼灼跳躍的火,映亮了她足下白皚皚的雪地,再一路燒來,霎時燒紅了定立在水邊的年輕郎君的一雙眼目。

裴蕭元忘了一切。他什麼都做不了,唯一能做,便是雙眸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他看見她轉過來那一張被護在了雪帽下的嬌美麵顏。在和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她又仿佛朝著他淺淺一笑,接著,起身上了岸,在紛紛灑灑的大雪之中,向著自己走了過來。

“你來了?”絮雨停在了他的麵前,朝他含笑點頭致意。

他不答。

她繼續道:“明日你便北上。說起來,我為裴家婦,也有段時日了,卻一次也不曾祭過舅姑大人。我聽青頭說,你會來此祭大將軍和崔娘子,今夜我便也效仿,貿然前來。倘若有所冒犯,或是為你所不喜,還望見諒。我實是誠心一片。”

裴蕭元終於驚覺過來,倉促搖頭:“公主言重了——”

他聽到一道嘶啞的極是難聽的嗓音自自己喉間發出,停住,穩了穩神,才又開口:“先父先母地下有知感動,隻會欣喜,何來冒犯之說。”

絮雨點頭:“如此我便安心了。”

她轉向祭龕,取了祭酒,來到水邊,緩緩酌於水麵,又虔誠敬拜了片刻,走了回來,看了眼已積在他肩上的薄薄一層細雪,道:“這裡無遮無擋,你隨我來。”

她說完,從他身旁走過。裴蕭元默默邁步跟隨他前方一道紅影。二人一前一後,沿著岸邊的雪地,走出去幾十步,一縷細細的暗香幽幽沁入肺腑。

岸邊林陂之下,一座殘破離亭,掛著幾盞照明的琉璃宮燈,綻著花萼的梅枝靜靜地探入亭角。

梅枝下,一隻暖爐燒得通紅,中央擺著一張小案,兩邊各設一墊。

楊在恩帶著人垂手立在亭外,看到二人來了,行了一禮,領人無聲無息地退開,消失不見。

絮雨率先入亭,振了下披風襟擺,抖去上麵沾落的雪,接著,脫帽,轉頭,邀望他一眼。

裴蕭元隨她入了亭,站定。

絮雨端正地跪坐到了其中一張墊上,含笑示意對麵,請他入座。待他也坐定,兩人相對,她伸手,從小火爐旁提起一隻銀壺,一邊為他斟著不知是何的溫茶,一邊隨口似地問了一句:“你喝酒了?”

裴蕭元下意識地握了握袖下的傷手,待要否認,見她抬眉瞥了過來,一頓,低聲道:“隻喝了幾口。”

“手很痛嗎?讓我瞧瞧。”她輕聲說。

他隻覺後背暗暗卷過一陣火烤似的漲熱,仿佛在她麵前如赤身般無所遁形。帶著幾分暗慚,立刻搖頭:“不痛。”

她也未堅持要看,為他斟茶完畢,替自己也倒了一杯。

“此為花椒茶。”她說道。

接著,她解釋:“從前我跟著阿公住在廬州之時,鄰人每逢歲末,會在山中采集花椒,做歲夕飲用的花椒酒,道是飲了,來年便可祛災辟邪。你明日北上,為國而戰,恰又逢歲末,我無以為表,便以此寄意,以茶代酒,為君送行。”

“願郎君此行,無往不利,早日平安歸來。”

她說完,舉盞朝他致了一禮,接著,自己先飲了下去。+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她今夜梳了高髻,無多餘裝飾,隻在烏黑如若鴉羽的發髻兩邊,各插一隻破雲彎月玉梳。亭頂的琉璃風燈輕搖,映著亮堂堂的爐火和她身上的榴紅衣,在她瑩潔亦勝過月的一張麵龐上,投下了一層爍動著的珠光和霞影。

裴蕭元凝望著她,舉起茶盞,一飲而儘。

“多謝公主。此去我必竭儘全力。”

當放下茶盞,再次抬眼,他已恢複自己向來的沉穩之態。她卻微垂螓首,雙目落在了麵前的茶盞之上,仿佛懷著心事。

“你……傷如何了?”

他等了片刻,終於,當忍不住問出這一句話時,那在他心中已壓墜許久的負疚和隨之而來的懊悔也滿湧而出。

“我聽說……你還傷了自己手腕?”

他究竟是何等狠心之人,在這一刻,竟還能忍著,不去拿她手腕親自察看,他在心裡茫茫然想道。

她沉默著。

風時不時吹進來幾片雪花,沾落在她鬢上,又融化,消失不見。卻有一片分外堅持,始終緊緊貼%e5%90%bb著她的發絲,不肯離開。

又一片,悠悠飄落。

原不是雪,是亭角上的萼梅瓣落。

“全都是我的過錯。”他凝視著,壓抑著%e8%83%b8間悶漲的鈍痛之感,繼續用平穩的語調說道。

“倘若我那夜沒有入宮,你便不會因我而一再受傷。我該死。此生無論如何彌補,恐怕都將無法回報公主了。”

她依然沉默著。

一陣寒風忽然從她身後的河麵上卷來,挾裹著大片的雪,猛地撲入離亭,吹得她發上的兩片梅瓣隨著雪片消失,她人更是微微搖晃,仿佛下一刻,便要被這風雪吹倒在地。

裴蕭元一下站了起來,掀起自己大氅,俯身向她,擋在了她的身後,將她整個人掩在了自己的氅下。

“我送公主回吧!”

他決定就此終結了。

能如此意外見上一麵,喝過她的餞行茶,於他而言,已是足夠。

絮雨卻沒有起身,隻抬起麵臉,看著他問道:“那夜,如果你知道我會因你而受傷,你還會去嗎?”

裴蕭元一怔,隨即斷然搖頭。

絮雨一笑,輕聲又道:“那麼過後呢?在你已經知曉我阿耶是北淵之戰的主使人後,你還會因為我,一直都那樣忍下去嗎?”

裴蕭元低頭,看著被庇護在自己大氅裡的她,不答。

風消失了。

“請郎君歸坐。”絮雨說道。

裴蕭元收回自己的大氅,慢慢退坐了回去。

“方才你說你錯了。你並沒有錯。真相殘酷,但必須直麵。逃避是沒有用的,這個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清楚地知道。此前有些事,我也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