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頁(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76 字 6個月前

過去。

他來到崇天殿旁的羽雲樓。

這座本為皇帝萬壽而修的主殿附樓,是宮中最適合登高遠望的一處所在。立在其上,能將整個長安收入眼底。此刻,烏沉沉的夜空裡,在近旁那巍峨的崇天殿的烘襯下,羽雲樓的輪廓顯得愈發兀聳,飛簷翹角,淩空如飛。

今夜她果然獨自宿在了這裡。

裴蕭元在楊在恩的引領下入了樓,在自己所發的帶著震蕩回聲的道道靴步音裡,他疾步沿著層層盤旋的樓閣階梯,往上而去。

終於,他一口氣登到了羽雲樓的樓頂,在一間設為公主私閣的華閣裡,看到了那個他想要尋的人。

不顧喘熄,他鬆了口氣,腳步也隨之一頓,停在了閣門之外。

那道身影立在一麵嵌著雲母的綺窗之後。窗扇開著,她麵向著窗外的夜空,仿佛沉浸在了屬於她的一個世界裡,渾然不覺他的到來。

裴蕭元一時竟不敢擾她。片刻後,見她身影輕輕動了一下,轉過臉來,目光投落在了他的臉上,卻沒有立刻說話。

一架鎏金枝燈之上燃了幾條巨燭,夜風不斷透窗湧入,吹得燭火曳閃,映得她投在閣牆上的身影亦是晃個不停。

她看起來像要預備就寢了,發間花簪儘去,身上隻著一襲寢衣。

閣中燃著暖爐,但這點衣裳,顯然太過單薄。

裴蕭元走了進去,伸手將窗關閉。

燭影一下凝定,閣中也隨之沉靜了下去,針落可聞。

“晚上我回家,他們說你回來過,怎的又走了?”

他停在了她的對麵,問道。

其實不止如此。賀氏說她回來過,入了寢堂,獨自坐了片刻之後,忽然開口,命人將那頂昨夜新掛的羅帳收了,隨後便又走了。

絮雨沒有回答,走到近旁一張鋪著錦褥的坐榻之上,坐了下去。

裴蕭元跟到她的身旁,俯身拿起搭在一旁的一件厚實些的薔薇粉色聯珠對鹿紋長帔,裹在了她的肩上。

“你怎麼了?怎的忽然一個人來這裡睡?”他低聲地問。

她沒有應他,眼眸垂落,長睫低覆。

“不早了,我先送你去睡吧——”他繼續耐心地勸。

“親我。”忽然,他聽到她如此應道,打斷他話。

這實是突兀。

裴蕭元一怔,望向她。她已抬目,和他四目交望。

裴蕭元終於確定,自己應當沒有聽錯。

“公主?”帶著幾分困惑,他試探地叫了她一聲。

“我叫你親我。”她靜靜地看著他,重複一遍。

裴蕭元慢慢地坐了下去。接著,他側身伸臂,將她摟入懷中,靠過來,輕輕%e5%90%bb了下她的額。

“不是這裡。”她說。

他的目光微爍了一下。

他低了頭,將自己的臉緩緩地靠向她,在他挺拔的鼻輕拂過她麵頰,和她肌膚相碰之時,他開始依她心意,親%e5%90%bb起她的唇。

她的唇瓣滑而涼,不帶半分熱氣。很快,她微微張口,一段柔軟而溫熱的舌伸來,輕輕%e8%88%94了下他的唇,頂開了他本是閉合著的雙?唇,將舌尖遞入了他的口裡。

也不知是他詫異於她少見的主動,或是彆的什麼緣故,在她親密地遞舌入他口中之時,他仿佛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

那段香舌隨之靜止。

接著,他仿佛又霎時醒神,含住了她的唇瓣,待要接住她遞來的那甜潤的舌,此時她已轉了臉,倏然又和他徹底分離開來。

這拒絕是如此的突然,便和方才她要他親%e5%90%bb她一樣,皆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一時定住。

“公主?”

帶著幾分困惑,他遲疑不決地看著她,低低喚了她一聲。

絮雨抬眼,凝望著他。

“裴二,你不是說,你看到我的第一眼,便喜歡上我了嗎?你現在是不喜歡了嗎?”她輕聲問,語帶幾分淒聲。

裴蕭元一呆。

“昨夜你還問我,是否需要你侍寢。你當時是在想甚?”

不待他回答,她又繼續問道。

裴蕭元仿佛被什麼擊了一下。他心跳加快,後背隨之一陣微汗。

他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就在他茫然,不知該如何應答之時,隻見她的唇角微翹,又露出了一縷笑意。

“你是在履咱們新婚之夜說好的駙馬之責,是嗎?”

他仿佛被她的笑意刺了一下,突然整個人醒了神。

“該死!是我錯了,我錯了!你勿怪我。”

他的神情變得懊惱而鬱悶,低聲連連賠罪,將她抱住了,又低頭,去追她的唇,好繼續方才那個中斷了的親%e5%90%bb。

絮雨再次轉臉,將他輕輕推開,接著,她起了身,離開了他,走到閣門之後,為他開了門。

“我沒有怪你。不早了,你出宮回去休息吧,這裡不便留你。”

“還有,最近我事多,還要照顧我阿耶,往後不會經常回去了。你應當也忙,不必再像今夜這樣特意來找我了。”

頓了一下,她又說道。

第129章

他緩緩地走到那麵為他開啟的閣門前,停下腳步,轉麵,望向了她。

門後距燈架已遠,光照黯淡,但絮雨依舊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一張原本剛毅和沉靜的麵容之上,此刻儘是遲疑和顧慮。

她始終微笑而望,隻不再發聲。他看著如此的她,忽然,唇角微微牽了一下,若有所訴,然而仿佛又有什麼緊接著湧了過來,如夜風撲滅一支蠟炬方跳燃起來的星火一樣,一切複歸沉默。

“那麼……我先去了。公主務必好好休息。”

最後,他隻如此低低地說道。

閣門被他的一隻手極輕地牽引著,在她的眼前無聲無息地閉合了。

也不似他到來之時足下曾發出回音撞壁的急促登樓之聲。

在麵前的門被閉合之後,絮雨便聽不到半聲他下樓的靴步之音了。

但她知道,他確是已經去了。

她也沒到樓閣的高窗之後去目送他是如何遠去的,或者求證,在他步出羽雲樓後,他的背影是否也曾猶豫地頓過步,或再一次地回首,去尋望身後頭頂之上這麵高樓閣窗後的那片燈影。

她隻覺疲倦無比,是一種天地倒置樓閣旋轉似的將她整個人淹沒的疲倦。

從禁苑意外事發、阿耶目力儘失開始,這麼久了,她好似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他已走了,她也暫不用再去想彆的任何事了。如他叮囑的那樣,好好先睡上一覺,也是好的。

她閉目睡去。然而,夜遊神卻還是不肯顯示它的仁慈,送來的夢境,再度令她輾轉難安。月下的花林,無邊無際的黑暗湖水,燃亮了半邊長安夜空的熊熊宮火,那自荒宮門檻後緩緩流滲出來的汙血,女人歪歪扭扭地被透喉的利箭釘死在畫牆上,淒厲惡毒的詛咒,瘋狂而扭曲的臉孔……

夢魘支離破碎,卻交疊往複,沒有儘頭。絮雨遭到了完全的鎮壓,她奮力抗爭,於驚懼裡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全是夢,快些醒來,人卻又無論如何也是睜不開眼,隻覺浸入一池冰水,周身寒涼,四肢麻冷。

她是被凍醒的。

她定了定仍咚咚疾跳著的心,坐了起來,這才發覺,閣間太過高曠,燃著的暖爐也無法留存熱氣。她在噩夢裡卻踢開了被,手腳寒涼,齒關瑟瑟,而濕汗,又浸冷了後背的衣裳。*思*兔*在*線*閱*讀*

她卷回冰冷的淩亂錦被,將它胡亂擁在身前取暖,再也睡不著,發起了愣。

就這樣不知過去多久,遠處,深更的沉沉宮漏之聲響起,越過重重殿宇和高聳的牆垣,飄到這空闊的綺樓窗後。

她自榻上下了地,漫行來到窗後,推開那一麵被人閉合的窗,朝外望了出去。

渭水如一條玉帶繞流城北,日夜不息。它所滋養的豐盈漕河貫穿了南北,恰如這座城池的血脈,成為它永葆生機的源頭——在河的兩岸,縱橫交錯的整齊的坊牆之中,王公豪宅、民居店鋪、寺廟道觀、亭台樓閣,如天河繁星,聚拱著這座如天樞北鬥的四方圍城。

冰冷而清冽的月光下,整座長安,正靜靜地匍匐在她足下。

她收回了遠眺的目光,待再次閉窗,忽然,那手頓住。

就在此刻,羽雲樓前一座連橋的橋頭前方,竟亮著幾團火杖的光。是宮衛舉的火,模糊地顯出了一架停落在橋前的坐輦的輪廓,塗金的輦架因著火的照耀,反射著閃爍的光。輦裡有人坐著。那人仰著頭,若在凝望她這麵亮了燈的窗牖的方向,極力想望見什麼似的。

夜色深沉,這道坐影一動不動,更不知來此已有多久了。

她那才平複下去的心登時再次激跳起來,急忙轉身,一時自己尋不齊衣裳,急呼閣外侍女入內,在幫助下,她匆匆穿戴,連亂發也來不及梳齊整,胡亂綰起,便匆匆出了閣,沿著樓梯疾奔而下。

她出大門,奔向對麵的皇帝,衝到了他的膝前。

“阿耶!”她叫了一句,驚異不已。

“你怎會來此?”

皇帝早聽到了她朝著自己來的奔步之聲,低了頭,在側耳細聽。

此刻他摸索著,握住她手,接著,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麵上露出微笑。

“朕是來接我嫮兒的。”皇帝道。

“傻女兒!你是朕的女兒,外麵若是不想待了,回阿耶身邊便是,難道阿耶還會笑你不成?怎就將自己弄得無處可去,要一個人躲在這冷清之地過夜?”

皇帝語氣極是溫柔,卻又含了幾分責備之意。

絮雨呆了。她定定望著坐輦裡的皇帝,忽然,今夜忍了不知多久的眼淚,那噩夢中也不曾流的眼淚,如潰堤的河湖之水,霎時失了阻擋,自眼眶墜落。

“嫮兒你哭了?”

皇帝遲疑了下,抬手想摸她麵頰。絮雨一麵極力想將眼淚逼回,一麵躲閃,搖頭否認:“沒有——”話出口,淚更是紛紛,慌忙止聲。

皇帝雙眉立刻皺起,麵露焦急之色。他一手按抓住輦側的把手,借力,人便要起身。

“阿耶你坐著!”絮雨慌忙嚷道。

皇帝緩緩坐了回去,頓了一頓,朝她張來雙臂。

“嫮兒你來。到阿耶這裡來!”他沉聲說道。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哽咽著呼了聲“阿耶”,一下便撲跪過去,抱住了皇帝的膝。

皇帝不再說話,摸了摸女兒的秀發,接著,解了自己身上的冬氅,裹包住女兒寒涼單薄的身子。

伴駕的趙中芳早已將全部隨從打發到了連橋的另側,自己也退開了幾步遠,見狀,轉過臉去,悄悄拭了下眼角。

絮雨趴跪在皇帝的膝前,默默流淚了片刻,情緒很快緩了回來,擔心皇帝的身體。

她飛快抹了下臉上淚痕,抬起頭。

“我沒事了。阿耶不用擔心我,快些回吧!”她要將那暖氅還過去,趙中芳已是走了回來,往皇帝身上加披了另件帶出的大氅。

皇帝含笑點頭:“那就好。